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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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雍正驾崩。

    那年,乾隆即位。

    翌年,乾隆元年正月里,落雪飘飘覆大地--

    清宫中,楸树是一种格外受到珍视的树木,御花园坤宁门外有两株,宁寿花园内也有一株古老的楸树,郁影苍苍、宁静安逸,树前有一座十分别致的亭轩,轩中石地被精细地雕琢成蟠龙九曲十八弯的沟槽,巧夺天工。

    此刻,在轩亭里有位灰发旗装女人安详地倚窗看书,偶尔持杯啜饮,闲望轩外绵绵絮絮雪花落地无声亦无痕,皑皑罩满一片白茫茫,瞧来恬适淡泊得很。

    “启禀太妃娘娘,端柔长公主求见。”

    闻言,灰发旗装女人--顺懿密太妃抬眸,当即搁下书本扬起一脸欣悦。

    “求什么见,外头雪这般大,还不快让她进来!”

    太监应命而去,片刻后,一位清妍秀丽、纤细娇小的素雅旗装少女踩着寸子袅袅婷婷而入,但见她杏眼纯真俏皮--像极了某人,小嘴红艳诱人--像极了另一位某人,甜蜜蜜柔腻腻,一眼看去原该是个活泼快活的小姑娘,可此际却是一派端庄拘谨、肃穆冷然,娇靥上不见半丝笑容,活脱脱像是谁欠了她几条人命似的,近前即规规矩矩地双手贴腹,两膝下蹲。

    “梅蕊给太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密太妃抬手虚扶,再吩咐两旁伺候的太监宫女们。“你们统统退下。”

    数字太监宫女们一一离去,密太妃始终端坐不语,旗装少女亦中规中矩地肃立一侧,活像大人升堂问案差役一旁伺候。

    直待那几条碍眼又碍事的人影一消失,旗装少女即刻变了个样儿,踢掉寸子拉高裙子,撇下规矩丢开礼仪,乳燕投林般的飞入密太妃怀里。

    “奶奶,奶奶,三、四天没见,梅儿好想好想您喔!”笑脸盈盈,天真烂漫,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儿女般呢呢喃喃的又撒娇又诉怨,适才的高雅端庄早已扔到地上去踩到稀巴烂了。

    “奶奶也很想你啊!”密太妃慈祥和蔼地揉着梅儿的螓首,万分疼惜。“怎地这两天都没来跟奶奶请安呢?”

    屁股顺势坐一旁,上半身却仍赖在密太妃怀里,梅儿仰起娇憨的容颜嘟起小嘴儿诉苦。

    “还不都是皇兄,又找人家啰啰唆唆一大堆。”

    “是皇上?”密太妃脸色黯了黯。“他告诉你了?”

    “告诉啦!”

    “你愿意?”

    “不愿意怎成?是先皇的遗命啊!梅儿可不想连累了庄亲王府,更何况”梅儿红唇不在意地一撇。“梅儿根本不在乎是谁。”

    “梅儿,你”密太妃不安地轻抚那张白嫩的娇颜。“仍喜欢容恒?”

    “喜欢啊!”梅儿大方地承认。

    “为什么?”密太妃不解地问。“连面也不曾见过他半回,你怎会无缘无故喜欢上他?”

    “听宫女们说的呀!”

    “宫女?”密太妃有点哭笑不得。“她们说什么?”

    “她们说容恒潇洒风趣又开朗健谈,梅儿喜欢那种男人,不喜欢像阿玛那样老是冷着一张脸,成天吭不了两句话的男人,真不知额娘怎会对阿玛那般的死心塌地?”梅儿俏皮地吐吐舌头。“可惜皇考是把珍格格指给容恒,却把我指配给超勇亲王的儿子喀尔喀贝子承衮扎布。”

    “所以你就随便凑合了?”

    梅儿耸耸肩。“额娘说过,女人家希罕的事儿只得两桩,其一便是能嫁个相爱的夫婿,如同额娘和阿玛一样,既是不能,那梅儿只好求第二桩啰!”

    “第二桩又是什么?”

    “自由。”说到这儿,梅儿又仰起娇靥露出央求之态。“所以奶奶,帮帮梅儿好不好?请皇兄给梅儿两年自由,两年后梅儿一定会乖乖嫁给承贝子,好不好,奶奶,好不好嘛?”

    承贝子,蒙古喀尔喀贝子承衮扎布,超勇亲王策凌与固伦纯悫公主之长子,初授一等台吉,后封固山贝子,除了随同其父征兵作战之外,多数时间代其父驻屯练兵于蒙古赛音诺颜部游牧地,京中极少有人认识他,多半只识得其父而不识其子,因此,乾隆会特意为他指婚也实在是令人相当意外。

    “自由?”密太妃疑惑地反问。

    “梅儿想到江南去瞧瞧。”

    “江南?”密太妃失声惊呼“你你竟然想出京上江南?这这”她不禁大大皱起眉来“这种事有违宫里的规矩,恐怕”为难地摇头。“很难啊!”“不难,不难!”梅儿忙道。“皇兄最孝顺了,只要奶奶去找太后说情,肯定没问题。”

    “这”“好啦,好啦,奶奶,帮帮梅儿嘛!”

    “好吧!我试试看。”为了心爱的孙女儿,密太妃决定试试。

    “万岁!梅儿就知道奶奶最疼梅儿了!”

    结果确如梅儿所料,密太妃只一提,性情活跃好动的皇太后当即应允为端柔公主说项;一来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自己也想上江南去瞧瞧;二来是看在密太妃的面子上,毕竟密太妃也算得是她的长辈。

    而生性至孝的乾隆帝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既是母后开口,儿臣哪有不允之理。”

    “梅儿叩谢皇太后、皇上恩典!”梅儿喜逐颜开地叩谢皇恩,再进一步要求。“皇兄,这回到江南,臣妹想轻车简从,可以吗?”

    “轻车简从?”乾隆迟疑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四皇妹得带上朕为你挑选的护卫,平时他们听你的,可一旦有紧急状况发生时,为了四皇妹的安全,四皇妹得听他们的,同意吗?”

    “几位?”梅儿谨慎地问。

    “这嗯!朕想”乾隆沉吟了会儿。“就四位吧!两男两女,如何?”

    幸好,不多。

    梅儿松了口气。“好,就依皇兄之意。”

    “四皇妹打算何时出发?”

    “待雪停后。”

    “雪停后吗?唔”乾隆沉吟片刻。“那么朕就先与策凌亲王说定这件亲事,两年后再教承衮扎布来迎亲成婚,可以吧?”重点是他必须先和策凌说明这项婚事尚有不可对外人言的内幕,如此某人才有反悔的机会。

    唉!皇考的遗命里就这桩事儿最麻烦。

    “可以啊!”梅儿无所谓地耸耸肩。“请放心,两年后臣妹一定会乖乖嫁给承贝子。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那在你出发之前,朕会为皇妹挑好护卫人选。”

    “谢皇兄。”

    “还有,记住,只得两年喔!”

    “臣妹记住了!”

    虽然只得两年,但是,够了,她不贪心,多少女孩儿家一辈子连一天的自由都不曾拥有过,特别是像她这种生于宗室,长于宫中的少女,能有两年自由,已是天大的恩典,她该抱着感恩的心好好去品尝这两年的自由,然后再回到牢笼里来,认命地接受她既定的命运。

    谁教她是公主呢!

    正月下旬,庄亲王甫自宫里回府,向来不曾平静太久的庄王府邸又起波涛,下人们原是见怪不怪,如同往常一般当看场笑闹剧也就罢了。

    可这场争执竟是越演越炽、越吵越激烈,雷鸣风吼、山崩地裂,眼看桌椅要砸了,屋顶要掀了,众下人们忙不迭地纷纷四处逃难去,只塔布、乌尔泰、佟别和玉桂逃不得也,四处屋角恰好各畏缩一个。

    “不成!不成!你得给我去跟皇上抗议去!”

    “胡闹!”

    “谁人跟你胡闹!梅儿不过十四岁,皇上便要把她指配给什么什么尔贝子作继室夫人,我还一杯子呢!也不想想那家伙都已经二十七岁了,不过小我六岁而已,又是个蒙古粗汉子,听说他那两位前妻还是被他活活凌虐而死的,你你你你这死没良心的阿玛,当初换来了弘普的自由,换来了所有孩儿们的自由,为何不也换来梅儿的自由?”

    又跳脚又撒泼,满儿一如当年般凶悍,而允禄亦不变地冷峻严酷,一任妻子咆哮怒吼,他只不屑地冷眼瞧她在那儿发疯,无动于衷。

    “既是给了先皇,我拿什么立场去换?”

    满儿窒了窒,仍是强辩“可你毕竟是梅儿的亲生阿玛呀!”

    “不,现下她已是和硕端柔长公主,不再是庄亲王府的大格格了。”

    “她明明是我怀胎十月所生!”

    “你已给了先皇。”

    “那那这会儿我不给了,我要梅儿再回来作咱们庄亲王府的大格格!”

    “不可理喻!”

    “欸,竟敢说我不可理喻!”满儿怒极冲上前去又踢又打,还踩着寸子,也不怕闪了腰,拐了腿。“我不管,我不管,你非得给我解决这档子事不可,不然我跟你没完没了!”

    允禄冷哼,慢条斯理地抓住她两手扔开,再径自退开两步去负手闲眺窗外银灿雪景,满儿不由得气结,不过她终究是身经百战的不败英雌,这点小小挫折难不倒堂堂庄亲王大福晋,眼看这招没用,马上换上另一招--终极苦命招,猛然趴上炕桌去大哭大嚎,又拍桌又捶胸。

    “呜呜,我好命苦喔!小时候得苦哈哈地生受着亲人们的冷言冷语,大了又不幸嫁给你这种冷眼冷面的冷丈夫,成天冰冰冷冷的没一丝温情,亏得我还这般爱恋于你,你就这么厌恶我,连我生的女儿都不管她死活吗?”

    又抹泪又擤鼻涕,满儿大声哽咽。“好吧,好吧!既是你这般厌恶于我,就让我带着女儿死了也罢,省得碍着你的眼、烦了你的心,你大可以再去娶个贵族千金小姐,她高贵端庄,你冷漠无情,恰好配成一双!”

    不信这招没用!

    但见允禄猛然回过身来,面色铁青。“你这疯女人,我没有不管她,原就料到你会这般不依不饶,早在一年前我便开始为她设想、为她安排,她那额驸也是我为她精挑细选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疯女人!”

    闻言,满儿不禁呆了呆。“欸?你你早就知道了?梅儿的额驸也是你为她挑的?”说到这里,陡然又变了脸色。“太过分了,既是你挑的,为何不挑容恒?起码梅儿还能留在京里头,你”终于逮着机会上前来进奉两句良心建言“福晋,”佟别俏声道。“您早该了解王爷的脾气了不是?王爷若是不管便啥也不管,可王爷若是插上了手,保证万无一失,您又担个什么心思呢?最多您好言好语去问上一问,担保王爷会给您一个最满意的答复!”

    说的也是,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允禄的性子她哪能不清楚,他要不插手便罢,若真插上了手,哪一次不让她称心又如意的?

    思量至此,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满儿忙抹去鼻涕泪水,悄悄偎向又拿背对着她的夫婿,两条藕臂滑腻腻地缠上了他的腰际,准备使出过去所向无敌的撒娇绝招,原是躲在四处角落的人见状忙避了出去。

    现下绝对不是王爷福晋需要人伺候的时刻。

    “老爷子,对不起嘛!人家是心急了点儿,你不会生气对不对?”

    “”“好嘛,好嘛!最多今儿个夜里我不睡了,专程伺候老爷子一整晚,这总可以了吧?”

    “哼!”“嘻嘻嘻,老爷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哪!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要挑上那家伙呢?”

    “”“老爷子”

    “”“老爷子”

    “别摇了!”

    “那你告诉人家嘛!”

    “”“老爷子”

    “告诉你别摇了!”

    “那你就说嘛!”

    “”“老爷子”

    “该死,真是个疯婆子”

    “臣叩见”

    “不必,不必,十六皇叔是长辈,不必如此拘礼,来,来,先坐下再说!”

    同样在东暖阁,却是景物依然,人事已非。

    “十六叔,朕就直接提正题吧!”乾隆哀着光滑的下巴沉吟了会儿“是这样,皇考生前已同朕谈过四皇妹的亲事,以及皇考应允十六叔之事,朕自当依循皇考的意思办理,所以朕必得先问一下”双目一凝。“十六叔,你后悔了吗?”

    允禄眉端一挑。“喀尔喀贝子!”

    乾隆很显然的有些失望。“这样吗?”真可惜,他也很期待能听到十六叔主动承认搞不定十六婶儿,偏偏十六叔不肯如他愿。“呃!不后悔就好,那就啊!对了,前儿个太后”

    他一五一十的把梅儿要求两年自由的事儿说了,允禄始终淡漠如故。

    “朕不愿违逆太后的请求,只好应允,不过这样一来也恰好”话声一顿,蓦而岔开话题。“皇考说要给十六皇叔一年时间,十六叔,可以了吗?”

    “可以了。”

    “那么十六叔尚有其它要求希望朕成全的吗?”

    “公主下嫁之时,请内务府莫要遣嬷嬷陪嫁。”这是家里那个疯女人的“命令”他不想提,又不得不提。

    “这事儿简单,朕会吩咐内务府。”

    身分高贵的公主们下嫁后依然是高高在上,公主睡府内,额驸居外舍,公主不宣召,则不得共枕席,公婆要见媳妇儿还得行屈膝叩安礼,这样尊贵的公主们却只含糊了陪嫁嬷嬷们,不得她们点头同意,公主们想见夫婿一眼都不成,只能咬手缉儿啃指甲,哀哀怨怨地抱枕头度过漫漫长夜。

    这种事他早已有所闻,正好藉这机会彻底解决也好。

    “还有吗?”

    “有。”

    “说说看。”

    “臣想请辞”

    “慢慢慢”乾隆赶紧抓起其它奏折假作忙得不得了。“那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朕眼下忙得很,忙得很,十六叔跪安吧!”

    唉唉唉,早知道不问了!

    二月,天儿开始转暖了,梅儿也早已准备妥当,一待乾隆遣人去通知,即刻拎着包袱兴高彩烈地奔向御花园,不穿旗服,不踩寸子,也没有旗发钿子,拉开脚大步跑,恨下得早点离开这座豪华的大牢笼。

    御花园北方的延晖阁里,梅儿一见着乾隆便兴奋地转了个大圈儿。

    “皇兄,瞧瞧梅儿,瞧瞧梅儿,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乾隆目瞪口呆地傻了好半晌。

    “你打算就这个样儿出门?”

    “对啊!”梅儿低头瞧瞧自个儿。“不好看吗?这褂子太花了吗?”

    “褂子太花了?”乾隆啼笑皆非。“四皇妹,你是位姑娘家呀!吧啥梳辫子穿长袍马褂作男人样儿?”

    “方便嘛!而且这样更安全,”梅儿振振有词的解释,还学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两步给皇帝看。“瞧!没人知道臣妹是女孩儿家,这不少去很多麻烦吗?”

    没人知道?

    唉!这种任谁一见就穿帮的西贝货,想唬谁呀?

    难怪她会突然变得这样活蹦乱跳,说话又随便,原来是以为一旦换上男装就可以马上化身为男人,作男人的言行,摆出男人的举止。

    真是幼稚,她以为男人这么好当吗?

    乾隆翻翻白眼。“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由着你了。”他叹叹气,然后转向一旁等待中的四人。“哪!这四位便是朕为你挑选的护卫,两年后他们亦将随同你到公主府去。”

    “皇兄是说”梅儿眨眨眼。“他们是我的人了?”

    “对,他们已先拨入公主府邸,从今儿个开始他们就是你的人了。来,额尔德、车布登、德珠和德玉,先见见。”

    那四位正待上前见礼,却被梅儿陡然一声剌耳尖叫骇得他们个个一阵哆嗦,不但忘了施礼,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刺客来袭,险些拔出刀来表现一下他们的忠肝义胆,看看能不能捞上件黄马褂来穿穿。

    “呀呀呀!”梅儿两眼瞪大“她们”一脸的新奇。“是双生姊妹耶!”

    老天,男人会这样尖叫吗?

    要真有,也只有太监吧?

    “那有啥稀奇,”乾隆龇牙咧嘴地猛抠耳朵。“十六皇叔不也有对双生儿?”

    “那不同,那是一男一女的双生儿,可是她们”梅儿惊叹地望定那双艳丽夺目,英姿凛然的大姑娘,不断来回。“天哪,天哪!她们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耶!”

    右边的姑娘微微一笑,先屈身见礼“奴婢是德珠,这儿”再指着自己的右脸颊。“有颗痣。”

    “咦?真的!那”梅儿急忙转向左边。

    左边的姑娘也跟着屈身见过礼“奴婢是德玉,这儿”再指住自己的左脸颊。“也有颗痣,”

    “哎呀,哎呀!真的耶,真的耶!这样你们俩相对站一起就好象在照镜子,连那颗痣也恰恰好对上了边儿呢!好好玩儿喔!”梅儿好玩地两边来回看。“不过这样就不会认错人了,对不?”

    德珠姊妹俩相对一笑。“的确,熟人绝不会认错。”

    “皇妹,他们也是兄弟喔!”乾隆再指指另两位颀长挺拔,卓尔不凡的男人。

    不会也是双胞兄弟吧?

    “耶,是吗?”梅儿兴匆匆地转过视线去,以为会看见另一对双胞胎,正打算好好瞧瞧男人的双胞胎是什么样儿的,没想到仅只一眼,两只澄澈明亮的杏眸便直勾勾的盯住左边的男人,不自觉地发了愣,有点疑惑,也有点困扰。

    见她突然失去声音,还一脸恍惚的模样,乾隆不禁诧异地推推她。

    “皇妹?四皇妹?”是昨晚太兴奋没睡好,现在不小心睁眼睡着了吗?

    “嗯?啊!”梅儿一惊回神,虽然一时之间表情仍有些迷惑,好象不解自己为何会突然失神,不过片刻后即恢复原状,并很有自信地指着左边的男人说:“那他一定是哥哥!”

    乾隆好奇地摸摸光滑的下巴。“皇妹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比较高!”梅儿回答得毫不犹豫。

    乾隆再次哭笑不得。“因为他比较高?”这是什么谬论?普天下有这种兄弟排序法吗?

    最高的是老大,最矮的是老幺?

    “对,”梅儿一本正经地点着螓首。“而且他的目光深沉内敛,看上去既成熟又稳重,还有那张脸老是绷得紧紧的,想来必定是位严肃正经不爱说笑的人,再加上那张嘴也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约莫还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词的人呃!就是那种一干子打不出半响屁的人”

    几声噗哧失笑,就连乾隆也忍俊不住地扬起笑意,而那位一干子打不出半响屁的人却仅是半垂下浓密的睫毛,神色丝毫未变。

    “再有,他的服饰虽然简单朴素,流露于外的仪容气度却又如此雍容高雅,可见他生性朴实又有内涵,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作哥哥的大都拥有这些个性。另外啊!对了,他比较好看。”

    前面说得还满有几分道理,可说到最后又走调了。

    “他比较好看?”乾隆喃喃重复。

    这又跟兄弟排序扯上什么关系了?

    最高最好看的是老大,最矮最丑的只好滚到队伍最后面去当老幺,那如果是最高最丑,或者是最好看最矮的又该怎么论?

    排中间?

    倘若只有兄弟两人呢?

    白天老大,晚上老幺?

    德珠、德玉忍不住又掩嘴闷笑,而右边那位马上提出严正抗议。

    “公主,这话您可就说差了,大家都说卑职比老太好看喔!”

    梅儿闻言瞥过眼去,旋即大惊小敝的叫开来,夸张到了极点。

    “哎呀呀,真的耶!确实好看多了耶”

    右边那位马上咧开猖狂的大嘴。“对吧?对吧?我就说”

    “你的袍子。”

    猖狂的笑被拦腰斩断。“呃?”

    “瞧你,一身花红柳绿比窑姐儿脸上的脂粉更花俏,嘻皮笑脸的没一刻静,跟老母鸡似的,说你不是弟弟也没人信,更何况”梅儿俏皮地眨眨眼“你刚刚不也承认他是老大了?”说完即得意地笑开了。

    呜呜,好过分,居然拿他跟窑姐儿、老母鸡比,还“套”他的话!

    右边那位呆了片刻,继而哀怨地朝身边的兄长瞅过去一眼,咕哝一句没人听得懂的话,不吭声了--居然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被欺负也不帮一下腔,这位“比他高、比他好看”的哥哥更没良心!

    乾隆忍住笑。“皇妹猜得没错,额尔德是哥哥,车布登是弟弟。而且确如皇妹所言,额尔德是个沉稳可靠的人,所以朕才特意挑上他来带领其它三人护卫皇妹你,皇妹听他的话准没错。”

    梅儿老老实实的点头。“臣妹知道了。”不清楚的状况最好听别人的,自以为是只会让自己出糗,这种事她早就学乖了。

    “很好,那”乾隆朝她身后瞄了一下。“皇妹不带上几个宫女伺候着?”

    “不用,不用!”梅儿连连摇头。“不管带上这个或那个对其他人都不公平,横竖臣妹自个儿打点得了自个儿,那就干脆一个都不带。”

    乾隆颔首“皇妹个性一向独立,既是皇妹自认应付得了,朕也不想勉强,若真需要人伺候,也还有德珠、德玉在。可是”再往顺贞门方向瞥一眼。“皇妹也不打算坐轿?”

    “不要,不要!”梅儿更是摇头。“坐轿反倒不方便,骑马行了。”

    “好吧!那”乾隆朝身后的太监使了一下眼色,太监马上上前将一个鼓鼓的褡挞交给额尔德。“里头有六千两银票,为免遗失,朕交给额尔德保管,皇妹需要用钱找他要即可。”

    “谢皇兄恩赐。”

    “那么”乾隆环视五人一眼。“马儿就在顺贞门外,你们尽早出发吧!鄂尔泰与张廷玉还在养心殿等候朕呢!”

    才刚说完,已见梅儿福下身去唱喏“恭送皇上!”

    乾隆呆的一呆,失笑。

    “哎呀,赶人哪!好好好,朕走,朕走,你们自个儿启程吧!”

    皇帝大爷一离去,梅儿马上欢天喜地的跳起来大声宣告“终于可以出发了!各位,咱们走吧!”说罢即迫不及待地抢在前头奔出延晖阁。

    按规矩,公主走在最前头也是理所当然,其它人忙随后跟上去,德珠、德玉次之,额尔德和车布登殿后,几人一齐望着公主蹦蹦跳跳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开始担心起来。

    这位活蹦乱跳的公主,究竟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麻烦呢?

    御花园与皇城北神武门有两门之隔--承光门和顺贞门,此时,梅儿一行人便是鱼贯往承光门而去,途中,她听见其它三人轮流对同一人提出问题,不觉拉长了耳朵。

    “老大,咱们要从阜成门出去吗?”

    “还是先出外城,老大?”

    “走宣武门吗,老大?还是正阳门?”

    听到这里,梅儿马上回过头去凑一脚。“我们先出外城好不好,老大?”

    那四人肯定已合作过不少时间,默契着实惊人,梅儿的最后一个字才刚出口,四人便在同一瞬间动作划一地顿住脚步,就像久经训练的战士,连表情也是一模一样的惊骇。

    梅儿正感纳闷,又听他们在同一剎那异口同声地发出惶恐的惊呼,一样大声,半字不差,除了额尔德,他两眼睁得最大,好似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说什么!”

    “呃?不行吗?”梅儿只好也跟着停住脚步。“好吧!那我们直接从阜成门出去好了。”

    那四人相觑一眼,表情怪异。

    “请请问公主刚刚说什么?”车布登吶吶地问。

    “我们直接从阜成”

    “不不不,前一句,前一句!”

    “前一句?”梅儿想了一下。“我们先出外城好不好?”

    “对对对,”车布登拚命点头。“然后,然后?”

    梅儿怔了怔。“我们直接从”

    车布登白眼一翻。“不不不,前面,前面!”

    他是老年痴呆吗?

    前一刻才问过的话,居然转个眼就忘了!

    “我们先出”

    “不对,不对!”车布登不耐烦地叹着气。“请问公主刚刚在叫谁?”

    梅儿恍然大悟。“老大啊!”车布登冷然抽了口气“老老老老大?”结结巴巴地重复。“公公公公主,您怎能叫他老大?公公公公主若是不爱让卑职等护驾,早早早早说嘛!别害卑职等掉掉掉掉脑袋啊!”掉脑袋?

    有这么严重吗?“可是你们都叫他老大,为什么我就不能”梅儿蓦而噤声,怔愣地望住额尔德那张英挺不凡的俊颜,虽非那种书生型的俊美倜傥,却是更令人心折的英伟俊朗。

    但此际,那两道修长的剑眉之间因她的话而撩起数痕严肃的皱褶,沉郁的乌眸中隐约流露出一股不以为然。

    不知为何,仅仅是那样一个无言的反对之态,竟使她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不不行吗?”

    “确实不宜,公主。”

    这是额尔德头一回出声,梅儿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人能够把高雅清冽的气质表现在那低沉深邃的嗓音上,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暮鼓晨钟,直接浸润到人的心里头去。

    她不觉指住他脱口对车布登说:“他的声音也比你好听耶!”

    那四人不禁呆了呆。现在又是说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不喜欢说话吗?好可惜喔!”梅儿颇遗憾似的喟叹道。“你的声音真的好好听耶!”

    闻言,其它三人不约而同地以谴责的目光投向额尔德--现在不是勾引女人的时候好不好,再瞪回梅儿--这个不是重点吧?

    “四公主,麻烦您,请专心一点!”车布登以教导无知幼童的语气说。“现下我们谈的是四公主不宜叫唤卑职的大哥为老大的问题,卑职等还年轻,请公主莫要因一时的任性而断了卑职等绮丽美好的人生,光辉灿烂的前途好不好?要说老大,四公主您才是老大,您喜欢我们叫您老大吗?好,卑职等就叫四公主老大,可以了吧?”

    “才不要!”梅儿马上噘起红唇斩钉截铁地拒绝。“作老大很辛苦的耶!”

    车布登忍耐着。“不叫就不叫,不过也请四公主不要乱叫我大哥为老大,这要是让随便哪位宫女太监听到,真的会害死人耶!”

    “嗯!的确是,那”梅儿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下“我们出京后就不必顾虑这么多了吧?原就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所以也不好顾虑那么多,”她两眼认真地凝住额尔德。“那时候也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车布登想也不想便以那种“这还用问吗”的口气断然否决。

    但梅儿依然望定额尔德,好象车布登说的不是人话,她听不懂,一意等待额尔德的答案。车布登只好用手肘顶顶兄长,催促他赶紧回公主一个她听得懂的人话。

    “仍是不宜,公主。”额尔德敛眉垂目,沉稳地回道。

    “这样啊”梅儿有点失望地垂下瞳眸,随即又扬起。“那我应该叫你们什么呢?”

    “废话,当然是叫名字啊!”车布登脱口道。

    可是梅儿仍旧看也不看车布登一眼,只拿询问的眼神盯住额尔德,车布登不禁夸张的叹了口气,再一次用手肘撞撞兄长,后者慢条斯理地瞥他一眼,车布登赶紧又瞪眼又皱鼻又歪嘴的做各种只有他自己了解的暗示。

    快说啊,白痴!

    说什么?

    笨蛋,要她叫我们的名字就可以了嘛!

    你不是告诉过她了?

    可是她不听我的,只肯听你的嘛!

    谁说的?

    我说的!

    你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没瞧见她一直盯着你看吗?

    他是瞧见了。

    额尔德的眉宇问不禁再次画出好几道皱褶。“叫卑职等的名字即可,公主。”

    梅儿两眼一亮。“好啊,好啊!那你们也叫我的名字,我叫梅蕊,不过大家都叫我梅儿,你们也叫我梅儿好了!”

    请问她所谓的“大家”是指谁?

    开玩笑,居然要他们叫唤公主的闺名,她到底想要他们掉几次脑袋?

    车布登头痛地拍着脑门“天哪,天哪!四公主,这更使不得,我们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叫一回呀!”然后又拚命用手肘顶兄长,而且越顶越使力,存心撞断他的肋骨似的。“告诉她,老大,快啊!晚一点咱们就没脑袋吃饭啦!”

    额尔德冷静地抓住弟弟的手肘,慢吞吞地挪开,双眸始终恭谨的垂地。

    “公主,确实不合规矩。”

    这样也不行?

    “这不可以,那又不合规矩,到底要怎样嘛!”梅儿开始不耐烦了。“就跟你们说了,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那你们又死公主死公主的叫,呆子都猜得到我们是谁了!”真搞不懂,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这么复杂呢?

    “死”公主?

    车布登倒抽冷气。“老天,四不,端柔长公主大人,拜托您别乱栽赃嫁祸好不好?卑职哪敢咒您死呸呸呸,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他拍了两下自个儿的嘴巴子,再露出满脸讨好的笑。“哪!鲍主大人,以后卑职等就叫您端柔长公主大人,这总行了吧?”

    哼一声,梅儿脑袋一撇。“叫公主就是不行!”

    “可是”

    “那叫小姐可以吗?”德玉忽地打岔进来。

    “小姐啊”梅儿迟疑一下,点头“是还可以啦!但呃,不对,不对!”又摇头。“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我是男人耶!怎么可以叫我小姐呢?”说罢,还刻意抽出腰间的折扇刷开来潇洒地搧了两下。

    可惜的是,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仍是显得相当不伦不类,再配上那张清秀稚嫩的娇靥,沾沾自喜的表情,看上去还真是滑稽得很。

    这样就叫男人?

    嗯!没错,是像男人,娘娘腔的男人!

    几人相觑一眼,俱是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就连额尔德眼中亦悄然掠过一抹异采。

    “那就”德玉极力憋住笑容。“少爷?”

    螓首微倾,梅儿咬着指甲想了一下。

    “叫少爷是可以啦!不过我还是觉得如果你们肯叫我梅儿的话”

    “行了,行了,就叫少爷,就叫少爷!”车布登急忙打断她的“有意陷害。”“好了,这个问题解决了,现在该来讨论一下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公主不,少爷大人,南方大得很哪!咱们究竟要先上哪儿去?”

    “这个嘛”梅儿搔搔脑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耶!你们有什么好建议吗?”

    车布登两眼骤睁,亮晶晶地盈满期待之情。“卑职最好的建议就是请公主大人快快打消这种出京去玩两年的馊主不,是好主也不对,足怪主意,然后乖乖听皇帝大人的话嫁到蒙古去!”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马上回家去抱大老婆亲小老婆了。

    “绝不!”梅儿毫不考虑地否决了他的烂主意。

    真不上道!

    满眼亮晶晶的期待霎时化为两汪水盈盈的泪珠“我就知道。”车布登喃喃道,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再哀怨地横她一眼。“那卑职就没什么好建议了。”呜呜,如果他那美丽的大老婆和可爱的小老婆在寂寞之余送他几顶绿帽子戴戴,那都是她害的!

    “公主,何下先上杭州--”额尔德突然说道。

    “杭州?”梅儿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啊,对喔!我可以先去探望表哥表姊他们嘛!”高兴地看额尔德一眼。“还是额尔德聪明,好,咱们就先上杭州去!”语罢,再次兴致匆匆地领头往承光门而去。

    “真不公平!”车布登跟在后头喃喃咕哝。“我跟老大只差一岁,为什么公主只听老大的,不听我的?”

    “因为他比你高,比你好看,声音比你好听,还有”梅儿头也不回地说。“他也比你聪明!”

    “也就是说,”车布登怨叹地扁了扁嘴。“我永远当不成老大啰!”

    “除非你比他高、比他好看、比他聪明,声音也比他好听!”

    闻言,车布登马上横过视线去,不怀好意的眼下是满嘴谄媚的笑,笑得额尔德浑身不对劲。

    “我说老大。”

    “嗯?”

    “我是你亲爱的弟弟对不对?”

    “所以?”

    “你就不能让我一点吗?”

    “让你哪一点?”

    “譬如切断两只脚板子,这样你就比我矮了;或者在脸上划上两道花,如此一来,我肯定比你好看;抑或者在颈子上横上一刀,哼!我就不信哑巴的声音会比我好听。如何,老大,稍稍让亲爱的弟弟我一点点就够了?”

    “你自个儿去抹脖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