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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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任哲平离座,跟孙凝说:

    “我陪你到花园走一圈,看我亲手种的花。”

    孙凝只有微笑说好。

    就因着香任哲平没有说邀请其他人同行,就是香早儒都不敢一起到花园散步去,遑论其他人等。

    香任哲平一路与孙凝漫步花间小径,逐一向她介绍园子内栽种的花。孙凝觉得有点滑稽,在园灯下携手看花,且是与这么关系的一个人?

    “你看来是个很多心思的孩子!”香任哲平说“看到了花,就想到了人,是不是?”

    孙凝错愕,不知如何作答。她非常奇怪为什么香任哲平会如此间。

    对方很快就主动奉上答案:

    “江湖上的传言总是多,你本来就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子,也有本事,难怪都说,我们早儒跟你成为密友是要把很多个对手打垮了才有的福气。”

    孙凝的心扑扑乱跳,一时间不知如何整理杂乱的思路。

    她有着极大的不安,这份不安慢慢清晰之后,令她意识到其实是杂着不满。

    香任哲平笑着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岂有此理得不近人情。

    就算香家是皇朝,香早儒是太子,皇太后也不应出口调查未来皇妃的过去历史吧。

    想得猥琐一点,今时今日,仍坚持要讨个处子的儿媳妇回来,简直是异想天开,也实实在在的太不尊重个人的私隐了。

    孙凝有点悻悻然地答:

    “谣传作不得准,你对我太夸奖了。”

    香任哲平听了笑笑,淡淡然地指着一盆盛放的牡丹说:

    “这种是特种牡丹,一位在北京的朋友送给我的,他说在北京种得不好,撒了种,下了肥,老是长得颜色不对。吾友就说,牡丹是富贵之花,怕是要物质文明特盛的地方才可以种得出色,于是寄望我做个惜花之人。果然,换了环境,开得多灿烂。”停一下,香任哲平继续说“我们香家真是能栽培富贵花之地啊!”孙凝的呼吸急促了一点,胸臆间有股冲动,想调头跑。

    来不及作个什么反应和决定,香任哲平又问:

    “你跟香早源相处得还可以吧?”

    这总算是个孙凝能回答的问题:

    “很不错,早源是个肯真心办事的人。”

    “肯办与能办是两件事。”

    “人是需要机会摸索,以得到经验的。”

    “你是在暗示,我一直没有给早源足够的历练机会?”

    “不,我不是在暗示什么,很遗憾我并不是个晓得暗示的人。”

    孙凝答了这句话,心上的那块铅像落下了。

    她吁出一口气。

    香任哲平有半秒钟的沉默,然后说:

    “你说谣言未必是真,我看是空穴来风的多,跟你见过面,就知道你为什么在江湖上站得住脚,的确是个聪颖过人的女子。”

    无可避免的,孙凝与香任哲平有一点点开战的火葯味。

    心病开始慢慢地显示出雏形来,似乎已无可避免。

    当然,彼此都不只是成熟人这么简单,别说是香任哲平,就算是孙凝,也是个老江湖了。她们不会把任何尖锐性的感情在对手面前表现出来,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

    孙凝在错愕与难堪之后,立即就回复冷静,微笑着说:

    “做人真难,是不是?由不得你放过人,因为别人总是不放过你。”

    “讲得对极了,做人真难,做母亲,或者干脆讲,做我们这种经历了几十年世故忧患的老太婆就更是难上加难。

    “就讨媳妇一件事,已是一言难尽,早源的选择固然令我啼笑皆非,就是早晖与早业,也是两个缺憾。

    “轮到早儒,我的心呢,一直是比较偏这个儿子的,就更紧张了。真不希望有外头人讲什么不好听的话。可是,讲不好听的话或者应该说乱讲话的人呀,”香任哲平很和善似地用手拍拍孙凝的手“也是挺多的。我是要紧张也紧张不来。总的一句话,孩子们有他们的一套。”

    说到这儿,香早儒刚走过来,神情轻松地问:

    “你们谈得愉快吗?”

    香任哲平立即答;

    “愉快!你怎么会有这个担心?”

    “你们谈些什么?”

    “孙小姐将会好好地告诉你我们谈了些什么。”

    香早儒也以为孙凝会在上了他的汽车,由他带回家去时,会絮絮不休地向他报告她与母亲的相处经过。可是,刚相反,孙凝一路上异常沉默。

    这令早儒很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孙凝?”

    “没有什么。你认为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告诉我。”早儒伸手捉住孙凝“是母亲令你不高兴?”

    “你也知道有此可能。”

    “她总是在儿子挑选的女人身上找毛病,完完全全的是在鸡蛋内挑骨头之举。”

    孙凝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别管她。孙凝,你知道,我爱你。”

    早儒怕真是个无辜者,可是孙凝心头的一口气难以下咽,也就不肯把这个发泄的对象轻轻放过。

    “早儒,你会不会像你三哥一样,离家出走,为我?”

    早儒苦笑:

    “不致于严重到这个地步吧?”

    “你意思是你不肯。”

    “我没有说我不肯。”

    “可是你也没有说你肯。”

    “女人的毛病老是爱信口雌黄。”

    “不是信口雌黄,而是证据确凿,你母亲令我难受。”

    “我说了,别管她,她爱说关于你的闲言闲语,就随她去,反正不影响我的感觉。”

    孙凝—听早儒这么说,大吃一惊,问:

    “她对你说过我什么?”

    “都是些不值得复述的无聊事。”

    “我要你给我说!”

    “你怎么老爱找自己的麻烦。”

    “说得太对于,若非自找麻烦,我怎么会跟你回家去拜见你母亲?香早儒,请你快说,香任哲平在我背后,在你跟前说过什么?”

    “孙凝,别为此小事把自己造成个泼妇似。”

    “我根本就是个泼妇,请你别顾左右而言他,给我直说为上。”

    “简直蛮不讲理。”

    “对,这也是你母亲在背后对我的批评?”孙凝的情绪显然高涨了。

    人就是这个样子,神经一下子被撩动了,紧张起来就会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孙凝自知有点控制不了自己,实际上,她也不愿意尽力去控制,她需要发泄。

    香任哲平跟她说的那一番话比人家热辣辣的给她几个巴掌还要令她难受。

    “孙凝,我老老实实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了是非与谣言,绝大多数人是不能活的,你就由着他们说自己爱说的话好了,你别管。”

    “别人说的我可以不管,香任哲平说的我不能不管。”

    “好,我告诉你,她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游秉聪跟你的事”

    孙凝还未等他说完,就叫:

    “我跟游秉聪什么事?那是以前的事,她有权理会吗?”

    孙凝这就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头也不回地冲回家里来。

    大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了,她冲进自己的房内,只要手能抓到的东西就扔,枕、被、妆台上的香水、化妆晶等等如纷飞的大雪,铺落一地。

    孙凝发泄地伏在床上呱呱大哭起来。

    哭过了整整半小时,人累了,声嘶了,泪少了,才忽地坐起身来,拼命喘气,再冲进浴室去,狠狠地淋了一个蓬蓬浴。

    当她裹了浴袍,站在镜前,自迷潆的镜前看到自己时,简直啼笑皆非。

    原来一个狂哭之后的女人可以变成这副滑稽样子。

    孙凝缓缓走回睡房,盘膝坐在床上,开亮了电视机,瞪着眼直看到差不多天亮。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

    一种迟来的错愕,令她不知所措。

    侯门原来真的深似海。

    一个香早儒,身分俨如查尔斯王子似,选的储妃也要身家清白,不容许有前度刘郎,以免坏了皇室的声名。

    可是啊,千挑万选出了个世人称颂、皇室满意的戴安娜,那又如何?今天落得的收场,举世咸知。

    皇朝贵胄的至尊地位、身分终于都不敌人的真性真情需要而退居考虑的次位,能不令人惆怅!

    香任哲平就算自以为她是皇太后,她孙凝也不必抢着做皇妃。

    没有这个必要去淌一身的浑水,认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到头来只有自讨没趣。

    孙凝奇怪自己怎么把这场气生得这么大。

    自尊自重好像已盖过了她对早儒的感情,这是令她最最最难受之处。

    然而,她把自己爱早儒的心,估计得太轻率了。

    日子过下来,才不过两三天,就觉得世界有异样。

    每天晚上,老是辗转反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回想置身于华盛顿的露天停车场,只要闭上眼睛,就有人会吻下来。结果一重浓郁的失望包裹全身,不但没有温暖,且阵阵发冷。

    香早儒的脸不住地在她脑海翻腾,不是孙凝可以拿个枕头压在自己头上就能看不到他的。

    夜里,香早儒原来形同鬼魅,如影随形,没有放过孙凝。

    晨早转醒过来,孙凝总觉得心上有块铅似,压着她,使她不能霍然而起。

    以往一醒就跳起来投入生活的情绪荡然无存。

    她甚至醒来就有个想法;

    “为什么人要苦苦的熬到老熬到死?”面对世界令她讨厌,又觉疲倦。

    这跟有早儒在身边的情况太不一样了。

    就在不久之前,早上床头的电话总会响起采,有人:

    对她说:“孙小姐,这是你的叫醒电话,是上班的时候了,然后,对方又说:

    “香先生问,可否跟他同进早餐,车子几点来接?”

    孙凝会哈哈大笑,然后精神爽利,一跃而起。

    这种活泼劲道已然销声匿迹。

    代之而起的是全然的厌倦。

    这还不是最差劲的,一上班,坐到会议室,除非是自己主持会议,否则她老不能集中精神,于是出错的情况屡屡发生。

    就像这天,秘书把文件交到她面前来签批,孙凝一翻就问:

    “为什么会这么快把事情决定下来?”

    秘书无辞以对,只好把主管其事的经理带进来,由他亲自解释,谁知对方一脸狐疑,对孙凝说:

    “昨天我不是已在会议上解释了原因了吗?是不是要复述一遍?”

    孙凝不是不愧狈的。

    情况甚至严重到,她未看清文件就签了下去。或者说得清楚一点,孙凝竟可以经常沉迷在私事上;以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就为了单一个原因,她想念早儒,非常地想念他。

    包吓人的是,孙凝整个都憔悴下来。

    这不是她敏感,而是事实。

    连方佩瑜这天把她找出来吃饭,都大吃一惊,道:

    “问题不致于如此严重吧?”

    显然,孙凝与早儒闹翻了,已经不是秘密。

    最低限度,香家人知道,于是香早业也知道,才有方佩瑜的这句话,她继续说:“孙凝,不要意气用事。”

    “你为什么不说有人欺人太甚?”

    “你不是要香早儒像香早源一样,不要山河要美人吧?”

    “是的。”孙凝说。

    “你认真?”

    “绝对。”

    为什么不呢?温莎公爵的时代原来没有过去,眼前就有一位,且同是香家人。

    为什么香早源做得到,香早儒就做不到?

    人家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香任哲干反脸,为了要双宿双栖,为了证明不能同意母亲对爱人的看法。

    这很好,孙凝从来喜欢旗帜鲜明,并不崇尚一脚踏两船。

    方佩瑜这么一提,孙凝更气。

    她自知其实气的是香早儒。没有想过这些天来,他可以真的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

    要闹翻就闹翻的行动摆在眼前,如假包换的就输掉这一仗。

    孙凝怎么会心甘!最难堪的当然是自己老不争气.老忘不掉他。心底的相思难耐,压得她整个人不胜败荷,因而在好友跟前发这么大的脾气。

    方佩瑜说;

    “请相信我,这是将近二十一世纪的年代,我们必须面对现实,香早儒不会放弃香家,也就是不会放弃香任哲平。正如香早业不会,香早晖不会,甚至连香早源都不会。”

    方佩瑜的这番话令孙凝吃惊。

    她瞪着方佩瑜,半晌回不了话。

    “二十世纪末的童话全是修订本,纵有真情挚爱,也一定不会脱离现实,牺牲太多的个人利益。”

    这几句话,语重深长,令人惆怅。

    然后孙凝缓缓地说:“连香早源也一样吗?他已离开香家。”

    方佩瑜沉思一会,道:“那要看他以后的表现。”

    这句话宛如暮鼓晨钟,敲醒了孙凝—直隐隐存于心内的疑问。

    “香早源可以跟其他很多世家子一样,以婚姻条件,跟家里开谈判,这不是本城发生的第一宗事例。”

    方佩瑜再进一步的解释,使孙凝哑口无言。

    对得很,不说远的,最近就有一宗满城皆知的花边新闻,股票业大王徐发之子徐志坚,跟一位欢场中的名女人打得火一般热,甚而谈婚论嫁,气得徐发吹须瞪眼。

    不只一个跟徐发同辈的商业巨子跑到他跟前来,搭着他的肩膊说:

    “老徐,不要叫世侄弄这些尴尬事出来好不好?穿这么多世叔伯的旧鞋,彼此都难为情。哥儿爱俏,玩票过后就算,怎么来个长远的双宿双栖呢?”

    徐发左思右想,完全拿他儿子没办法。

    他甚而托人找上门去,跟那个女的讲价钱,请她离开徐志坚。结果说客被喷得一面屁。

    “请你们徐老板弄清楚,是徐志坚要与我山盟海誓。我去美国,他跟去美国;我到日本,他跟到日本,这怎么是我脑控制得了?”

    徐发迫于无奈,父子二人闭门开了一夜谈判。

    终于不出一个月,徐发在他的离岸基金名下拨出一笔巨款给徐志坚,且宣布支持由儿子当一把抓的盛德企业,在上海进行几项重要合资工程。

    与此同时,徐志坚甩掉了那女人。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什么?

    其一是主权握在谁的手上,这点要弄清楚。把捞女揽在身上的是男人,解铃最好还是系铃人。

    其二,时移世易,真的男女平等,从前茶花女的角色多;现今呢,可能大把愿以婚姻作买卖的男儿好汉。

    爱情?

    唉,世纪末童话修订本内的爱情,吓死人。

    方佩瑜的推断,未尝无理。

    香家的三位公子,香早业、香早源、香早儒,有哪一个是百分之一百肯舍山河而爱美人,全都在未定之天。

    方佩瑜劝道:

    “你爱早儒的话,必须跟香任哲平妥协,跟她做朋友、做拍档、做盟军,不可做敌人,否则你嫁不进香家去。可以断定,你的这副品性,将来修成正果的机会比我还小。”

    方佩瑜是聪明人,她不会推断错误,只是彼此的理想不同。

    孙凝未能说服自己,所谓正果就是香早儒之妻的那个名位。

    “孙凝,不要孤立自己,有些气你是要忍的。忍了才可以令你的敌人败下阵来。”

    “我的敌人?”

    “你以为你的敌人少了?任何人的朋友有多少,敌人就有多少,成功者朋友和敌人都—齐加添几倍。

    “想想,谁在香任哲平跟前提起丁游秉聪,你要不要知道?”

    孙凝吓了一跳,很紧张地问:

    “谁?”

    “你竟然不知道香氏企业曾经把一个顾问合同给过列基富吗?”

    孙凝惊呼:

    “是他造我的谣?”

    “香任哲平一听到你跟香早儒走在一起,她就叫香早业约了列基富吃午饭,调查你是个怎样的人。”

    “他怎么说?”

    “列基富盼着这个机会太久了,他一听香任哲平问,就翘起了大拇指赞你,道;‘孙凝非常的了不起,的确是个眼光独到的本事人。一看到有比目前更棒的人、事与机会,立即舍旧取新。从前在我们公司,跟一位男同事游秉聪已经有同居之谊,这不是秘密,是众所周知的事。游秉聪是个很不错的年青人,实则上很有才气,只可惜有一个缺点,这个缺点呢,孙凝怕是最受不了。

    “然后,列基富卖了个关子,待香任哲平催促他,他才说:‘游秉聪输在出身寒微,家无余荫,且前途不过尔尔。这年头,本事女人更是人望高处,这不能怪她。如果要怪,我第一个就怪孙凝忘恩负义了。谁提携她、栽培她的呢?众所周知吧!连她要创业了,我还衷心祝贺她,把很多客户介绍给她,就连一个百惠连锁店的合约,她要用到非常的、女性专有的手段去跟日本客户打交道、抢生意,通行的人责难她、取笑她,我也维护她。女流之辈,独战江湖,不是容易撑得住的事,这年头,头脑也不应太保守了。总之,有才干而稍缺德行,总应该容忍的。”

    孙凝双眼红丝满布,整脸死灰,神情吓人,她甚至拍案而起,骂道:

    “我跟列基富拼了。”

    方佩瑜瞄她一眼,嗤之以鼻。过一阵子,她才对孙凝冷冷地说:

    “怎么还站着?去吧!去跟列基富拼吧!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不耐烦了,恨不得你去照头照脑赏他两记耳光,证明你怒不可遏,证明你已受伤,证明你已被害。”

    连方佩瑜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道:

    “天真!”

    孙凝一下子像斗败的公鸡,在喉咙内咯噜一声,颓然坐了下来。

    “好好地想一想吧,老同学。”方佩瑜说“要报列基富这一箭之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香任哲平妥协,把香早儒争回身边来,那才是真正的风光。”

    孙凝这夜,吃了一颗镇静剂,强使自己很快入睡,可是到半夜又忽然地转醒过来。霍然而起,赶紧又吞第二颗葯丸,可是,失灵了,精神紧张得使身体对镇静剂起了免疫作用。

    她瞪着眼看天花板。脑子里霍霍霍地出现了跟游秉聪相爱相处与相分的画面。

    冤枉啊!她并不爱富嫌贫。故事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女人在商场赢了一仗,就给她放上个如此大的罪名?

    江湖上太多太多一旦女人爬上高位去就因为她肯跟上司睡觉的传言。

    二十世纪末的男女平等,原来虚伪虚假得值得诅咒。

    男人们非但不会为女人而让步,只有更不服气自己败在女人手上而使出种种小家子气的手段来。

    或者叫孙凝更伤心气愤的不是列基富的陷害,而是香早儒现今的表现和反应。

    自从自立门户以来,的确因为声名大噪,在商场上抢走了列基富不少的生意,就算连声望,也不输给对方。

    只要客户对象不是英资机构,孙凝都十拿九稳地把业务抓到手。若是华资,有大陆或台湾联系援引的,列基富的受重视程度更肯定在孙凝之下。以这般情势发展,列基富要记恨,要伺机反手打她孙凝几巴掌,是合情合理的。

    照说,孙凝不应有恨。胜者既已成王,王者自应有容人之量,体恤别人的心境。况且,说到底,孙凝对列基富在本行内的名望才气以及他提携出身的经过,没有忘记,仍存敬意。

    可恨的、不可原谅的是香早儒。

    说什么风中盟、雨中约,都是一现昙花,转眼便成云烟。

    爱自己,与自己曾是心心相印,自为一体的那个男人,可以说离就离,说去就去。

    只要女人爱上男人,就一定获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待遇。

    这就是二十世纪的童话?真真见他的大头鬼!

    孙凝多想伸手摇蚌电话给香早儒,把他痛骂一顿。

    她抓紧电话,手心冒汗,湿了电话筒,仍下不了决心去跟对方通话。

    她太知道自己的心,怕不是为了泄愤,而是相思难耐,

    只想听一听他的声音而已。孙凝的手指忍不住拨动了几个号码之后,忽然的泪流满脸。为什么要爱上香早儒?为什么?

    她轻轻地放下了电话筒,却使劲地扯动电话线,把电话的插掣拔掉。

    这个决绝的动作,似在斩断了一缕情丝,不容再藕断丝连似的。

    翌日回到信联去,秘书提她:

    “你今早跟香先生有会议。”

    “哪一位香先生?”孙凝心底里泛起一丝希望,但愿是香早儒。

    自然,孙凝失望了。坐到会议室去,香早源精神奕奕地说:

    “信联一切都渐上轨道,我们辞退旧职员,换上新班底,业绩明显地有双重进步,既开源又节流,如假包换的是以较少的人手做较多的生意,证明从前真是冗员作祟!”

    孙凝竭力地集中精神,翻阅财政总监呈交的最新数据,确定香早源所言非虚。

    这个报告,她其实老早抱回家去,却原封不动地就在翌日带回公司去,白当了一趟苦力。

    苞以往是不同了。从前只为香早儒老在身边扰攘,孩子气地不断催问:

    “做好了你的家课没有?做好了就陪我,我们去跳舞、去吃消夜、去兜风”

    这是最有效的鼓舞,孙凝必定哄对方说:

    “你稍安无躁,给我半小时办妥它,再陪你!”

    永远在预定时间之内完成,没让早儒失望。

    这些天来,前事前情不再。

    就是如今在香早源面前,眼瞪着数据报告要作出回应,还是胡思乱想。

    孙凝摔一摔头,勉强镇静神经,也不劳细看报告,先回对方的话:

    “我们的这第一步行对了,就得赶紧进行第二步。”

    孙凝的意思是,既已整顿军容,就应把弄权的大将跟手处理,免除后患。

    信联从前掌权的黄马褂是大股东的堂哥蒋玮。他手中的令牌由很多大陆生意关系而来,如果剪除他,有可能在出入货品两方面都少了好几个大客户的支持,这影响是很大的。

    任何企业的米饭班主都是用家与供应商,二者都起箝制作用。供应商的货好、价平,就是成功的一半;用家的承接力量,自然也是生意的成败关键。

    “孙凝,你的意见如何?”

    孙凝答:

    “商场上应该没有合作不来的人,就算把他留用在信联,只要脑控制他,也是可以的。”

    孙凝的意思是只要对信联的生意有好影响,不必赶尽杀绝。沿用前朝旧臣。有很多旧时好事还可以继续采纳发展,不必一成不变地坚持一朝天子一朝臣。

    香早源说:

    “这阵子也不宜立即把蒋玮辞退,怕中下层的人误会我们公报私仇,不喜欢他造谣生事。”

    孙凝有点奇怪,听香早源的口吻,很觉得事态不寻常,她既是惊弓之鸟,也基于好奇,于是追问:

    “他说谁的是非?”

    香早源一时面有难色,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来。

    这令孙凝心上一惊,便道:

    “是造我的谣吗?如果是,更要让我知道。”

    香早源讷讷地说:

    “蒋玮怕是为了你在信联大刀阔斧的作风,令他害怕,故而很有点恶人先告状,他只在同事跟前说,你并不是个能干而且处事分明的大将之材。”

    孙凝一怔,问:

    “何以见得呢?”

    “你是帮忙过处理林炳记清洁公司的清盘问题,是不是?”

    孙凝点头。

    “蒋玮说,你只是妇人之仁,感情用事,谁巴结你勤快一点,你就帮谁,根本就不明辨是非。

    “现今那林强与炳嫂的妹妹秀芳联手吃掉了林炳记清洁公司,林炳的孤儿寡妇依然家徒四壁,乏人照顾,蒋玮说这全是你助纣为虐之故。”

    “什么?”孙凝惊叫“怎么可能?”

    笔事当然不是这样的。

    不是为他们奔走了好一段日子,化干戈为玉帛,林家再团结起来办事吗?

    香早源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道:

    “蒋玮言之凿凿,认为你对这么一间小小清洁公司的处理都糊涂若此,怎么可以信任你担大旗负责信联的行政重组工作。

    “他一直把这个故事传扬在中级管理层的同事之间,又都好像跟事实相符,因此很影响你的声望。”

    孙凝的面色骤变,还听到香早源加上一句;

    “这就真是有可大可小影响的,一营兵丁眼中的主帅不是人才,士气低沉,号令不行也不足为奇。我就是有这样的顾虑,不愿意辞退蒋玮,怕迫虎跳墙,把事情弄僵了。”

    孙凝的一颗心都放在林炳嫂的遭遇之上。因为事情的真相,关乎她个人处事的得当与否。于是,孙凝立即嘱秘书把林炳嫂的地址查出来。几经转折,才查到了林家住处。

    孙凝立即出发到屯门的廉租屋去。

    孙凝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是阿强与阿芳联手吃了林炳记的清洁公司呢?没有这个可能吧!那宗公案不是已经大团圆结局了吗?阿芳不是说她们姐妹俩不再记恨前事,愿意跟阿强再度合作,一家人化悲愤为力量,重新把清洁公司做起来吗?

    如果一轮辛苦周旋经营,依然是孤儿寡妇得不到照顾的话,那可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开门的人,正是林炳嫂。

    彼此都微微吃了一惊。

    孙凝是骇异于对方的颜容憔悴,蓬头垢面,刚才差不多认不出那个年年都笑容满脸地带着孩子来向她拜年的林炳嫂。

    林炳嫂干脆把惊异宣诸于口,道:“你来干什么?”

    口气之不友善,证明谣言未必无因。

    孙凝更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答:“炳嫂,我来看望你!”

    “用不着了,回去告诉阿芳和阿强他们,我们还没有饿死。他们埋没良心管自发达,我也不追究了,请勿再来騒扰我们。”

    孙凝慌忙用手推着将要关起来的大门,嚷:“炳嫂,请相信我,我并没有见阿芳与阿强,我是特意来探望你的。”

    炳嫂看孙凝一脸诚恳,稍稍地放软子态度。

    孙凝乘机说“我可以进来跟你说几句话吗?”炳嫂想了想,终于把木门敞开,闪身让孙凝进去。

    房子大概三百叹的面积,放了两张碌架上下床,另外有张折台,几张折椅,还有张人造皮的旧沙发,座位已经爆裂,珊出里头的乳胶来,亦已肮脏得转为乌黑色了。

    炳嫂拉开了一张折椅,示意孙凝坐下来谈。

    孙凝也不客气,一坐下就开门见山说;

    “炳嫂,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与阿强言归于好,一同经营清洁生意。”

    “言归于好的只是阿强与阿芳,从今之后,同捞同煲的也是他们,我只不过是被利用的傀儡而已。”

    “炳嫂,我并不知情。”

    “不是阿芳拜托你去让阿强就范的吗?”

    “可是,炳嫂,”孙凝活脱脱的有口难言“是阿芳把你的困难相告,要求我帮你跟阿强交涉。于是,我让阿强知道,他以假帐把一盘清洁生意买到手是不合法的,如果你要追究,他会惹上官非。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要帮的是你。”

    “怎么,你不知道?阿强原本跟阿芳搭上了。阿炳过身之后,阿强想把阿芳一脚踢开,故而,阿芳才找了你来应付整个局面。”

    有一个恐怖意念在孙凝脑海中浮现被利用的不只是炳嫂。

    孙凝极力的保持镇定,再追查下去,问:

    “可是,炳嫂,你怎么知道阿芳跟阿强联手谋夺你的公司与产业?既是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信任阿芳,让她来找我帮这个忙?”

    炳嫂叹一口气道:

    “说得直率一点,几十岁人还是天真幼稚得很。林炳记清洁公司在他俩安排怂恿之下贱价卖出之后,阿强跟阿芳反脸,这妹子阴沟里翻了船,跑回家来闹失恋,嚎啕大哭,向我吐苦水,兼且忏悔,叫我原谅她。唉!原以为切肉不离皮,血浓于水,且眼见她已自食其果,日夜心神不属,伤心愤怒,再责难阿芳,也无补于事,便原谅她了。”

    孙凝想起了阿芳独自在茶房饮泣的情况,恍然大悟。今时今日,往哪儿找一个为自己姐妹贫困而如此伤心欲绝的人?还都不是为自己的不平遭遇才会落泪。

    幼稚者何只一人?

    炳嫂回一回气,继续说,

    “后来,阿芳跑回来跟我说,你肯帮我们出头。我还以为把公司拿回来,就姐妹俩重新经营,胼手胝足,相依为命,总会有好日子过。我给阿芳签了一张全权委托书,以为经过被遗弃的教训,她不会再背叛我。谁知,让阿强知道利害之后,重组了公司,由阿芳掌权。他俩便重拾旧欢,双双对对;我们呢,一家沦落到这个田地。”

    孙凝环顾这凌乱而且肮脏的小房子”心上的翳痛更甚,问:

    “这廉租屋是你的?”

    “怎会是我的!是位表亲发了达,搬到自置楼房去,为迷信风水,且舍不得交还政府,让我们暂住一个时期。若房屋处抽查到,便得搬。”

    白帮了一顿忙,结果反而落实了林炳嫂一家的潦倒,这真叫人怎么说呢!

    要孙凝出口跟林炳嫂建议,由她再出面去对付阿芳,莫说炳嫂不会不厌其烦地把这宗公案纠缠下去,就是孙凝自己,也实在意兴阑珊了。

    怎么会想象得到是个骗局?一个在茶房内营生、没有多大知识的女人,可以利用她孙凝去打一场全面的胜仗?

    对方为什么能羸?自己为什么会输?只一个原因。

    阿芳赢在配合二十世纪末大都会的人心,处处为己,绝不为人。孙凝输在跳出二十世纪末大都会的人情,凡事强出头去为他人作嫁衣裳。

    孙凝临离开林炳嫂家时,连一句对不起都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离开了林炳嫂家后的一整个星期,孙凝心翳神伤,苦恼不已。

    直到她托秘书顾采湄把三万元的支票送去给林炳嫂,才算稍舒厂闷气。

    难怪有她办事糊涂,非大将之才的谣言。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情场失恋,商场失意,二者交煎,使孙凝形容憔悴,意气低沉。

    正如她对方佩瑜说:“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陪你去办你的大事了。”孙凝是指方佩瑜跟白晓彤的亲密往还。

    这些日子来,孙凝一看方佩瑜肯跟姓白的这个女人走在一起,就能想象到实情的几分。等闲人不会入方大小姐的法眼,成为闺中良伴,定必是另有图谋。当然,再熟的朋友,也不便宣诸于口。

    孙凝不会问,方佩瑜亦不会说。

    方佩瑜要进行的大事,也实在需要保密。

    这段日子,她跟白晓彤已建立了所谓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谊。

    她们谈的话题除了彼此实有雷同的感情生活之外,也涉及到商务,毕竟都是职业女性。

    这最近,方佩瑜非常积极地替白晓彤拉拢关系,一方面介绍她向美国方面订购原料,取得玩具制作版权,运至番禺的制造厂制造;另一方面帮她打通在国内销售的渠道。

    简言之,一盘玩具厂的生意,供应商与用家都是成败关键,方佩瑜都给她照顾到了,令白晓彤喜不自胜。对方佩瑜说;

    “佩瑜,你真本事。美国这家雅顿玩具原料与制造厂,品质最好,且还拥有美国多种玩具的制作版权。我们多次联络他们,都谈不拢,不是价钱昂贵,就是他们根本不跟生客交易,我们无奈其何。

    “如今你一透过美国驻港领事的关系,给我们搭通了路,对方不只答应给我们额外的加工赶运,以应急需,且数期长,价钱额外便宜,还肯把玩具版权批出一个制作定额给我们,真是太好太好了,”

    白晓彤越说越高兴,连方佩瑜都说:

    “看你多兴奋!”

    “我是兴奋的,你不知道,我在此事上建立了功劳,在岑奇峰跟前很有面子。你猜他那天晚上来我家说什么?”

    “快告诉我,别在老友跟前卖关子。”

    “他呀,拖着我的手,摩挲摩挲,然后说:‘晓彤,你真能帮我,且是那么全面性地帮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家中的那一位是负债,你是盈利。我知道对你不公平,是太委屈你了。”

    生意人说到头来,其实还是业务放在爱情前头。

    那岑奇峰之所以感动成这副样子,原是为了白晓彤在商场,屡建奇功。

    何止能买到又平又靓的原料,而且以方佩瑜的关系,为白晓彤开创了国内内销门路。

    中国大陆市场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不单是大,而且人民储蓄力丰厚。

    全国重点城市的百货公司固然越开越多越大,就算连较偏僻的省份,都开始朝着民生享受的路子走起来了。

    柄内百货店每逢周末周日,那种情况真真是人山人海。

    把积习下来的赶墟场风俗习惯,转移成逛公司,也是很顺理成章的。问题是那些逛公司的人民真的口袋里有馀钱,可以购买吸引他们的物品。

    镑类货品当中,最受欢迎的货品要算是女性化妆品与儿童玩具。

    蚌个女人一旦在家用宽松的情况下就会得装扮自己.

    那是最能理解的。

    儿童恩物之所以会其门如市,是因为国内厉行节育。每家人只准有一个孩子,这就变成了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等六个人的关注与爱心都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几乎是为了讨他欢心,愿意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

    于是玩具的销量在国内经济起飞的情况下,有极好的升幅表现。

    方佩瑜替白晓彤接触了好多家大百货店,都肯接受岑家玩具厂的内销订单。

    其中一家在哈尔滨最新兴建的大型百货店,所给予的条件最好,所订购的品种也极多,而且量大。

    这才是厚利之所在。

    唯一令白晓彤有些少担心的,是百货店会要求以货品寄售的方式交易。

    这就有冒险成分在内了。万一货品滞销,百货店要退货,那就血本无归了。而且哈尔滨这个新筑百货商场若是不准时完工开业,对寄售货品的供应商是不需赔偿的,这在订制货品上的风险就更大了。万一起货后,却未有出售门路,那可惨了。

    当然针无两头利。做零沽生意的利钱又比批发高得多。

    如果再加上从美国雅顿玩具原料与制造厂所得到的特惠折扣,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货品卖出,白晓彤为岑奇峰所赚到的钱都已相当可观。

    尤其令她跃跃欲试的是能打开中国市场,这荣耀感实在太吸引了。今天,好像谁能开拓中国市场,谁就是成功和发达的象征。正如方佩瑜给她的鼓励说:

    “彤姐,务必要令到我们的男人觉得,我们是不能取代的。”

    对,唯其岑奇峰家中的那一位不能发挥商务上的功能,助丈夫一臂之力去打山河,白晓彤更不放过这个机会。

    从前,她的求胜心与委屈感没有这阵子重,完全是受到方佩瑜影响所致。

    例如,白晓彤平日晚上在家,闲着无聊,会得用卡拉ok唱粤曲,唱得兴起,甚至会穿上古装,自练一阵子功架.关目,倒很自得其乐,没有觉得孤独。

    可是,方佩瑜会得突然过访,拿了一瓶好酒,尚有两包卤味,说是跟白晓彤谈心。

    两个女人一边吃消夜,一边挑些深沉裒愁的歌曲或音乐来听。

    然后,方佩瑜会在一轮气氛酝酿之后,说:

    “要不是有一个半个同性知己,陪着过这个晚上,独个儿一心想着对方现正在自己家里头跟妻子促膝相对,真是难过死了。”

    或者说:

    “我们睡醒了还要在商场上干个汗流浃背,不比那些全职夫人,陪着丈夫快活一晚,明早又陪着吃过早餐,仍可蒙头再睡。”

    这么一说了,当方佩瑜走后,白晓彤就活脱脱地睁着眼,老睡不着。

    觉得委屈,为自己不值,于是唯一的办法就是积极求胜。

    在这个心理聚凝之下,白晓彤更不会放过在商场上,亦即是在岑奇峰跟前建功立业,耀武扬威的机会。

    于是她再三征求了方佩瑜的意见,问:

    “值不值得尝试大陆的内销玩具市场?”

    方佩瑜明白她的顾虑,于是答:

    “放心,我对自己的介绍负责,如果你做不出绝妙成绩宋,我会帮你。”

    “但如果吃不了兜着走,反过来蚀大钱那就可怜。”

    “怎么会可怜?我看到时岑奇峰跟你更难舍难分了。

    “只要打开了门路,从商务接触中多认识一些国家的政要红员,成为百货业内的新贵,那可不得了。”

    说得白晓彤心窝发痒道:

    “那就要你的成全了。”

    “我不帮你,帮谁?总之,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用自己的身家与人际关系给你押阵。”

    有了这句话,就真是最放心了。方家的财势当然不比岑家弱。

    于是白晓彤连日忙于签订中美两方面的合约。

    既买进一大批制造玩具的原料以及模式的大陆版权,又跟在哈尔滨最新型百货店签内销合约。

    忙得白晓彤头晕眼花,却满心欢快。

    这就比较一些以忙碌来堵塞眼泪的人,要幸福得多了。

    孙凝显然是后者。

    她从未试过像如今的沮丧。

    苞游秉聪分手时只是惆怅,现在是伤心沉痛。

    这只证明一点,她原来爱香早儒更深。

    就像这一天,又是个泪向肚中流的例子。

    信联的工作全交到孙凝以及香早源身上去,故而香早儒只每两三个礼拜来开会一次。

    以前更因为与孙凝的关系,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跟孙凝聚面,自然有无数畅谈的机会,孙凝早已把所有有关业务上的情况向他报告,跟他商议,那就更没有必要急着到信联来开业务会议了。

    而且,香早儒曾抱着孙凝说:

    “太不喜欢在办公室见到你了。”

    孙凝当时奇怪道:

    “为什么?”

    “因为可望而不可即,很辛苦。”

    说得孙疑心旌摇动,不知是嗔是怨。

    可是,现今呢,身在冷冰冰的会议室内,面对着毫无特殊情感,一派老细款头的香早儒,孙凝伤心至死。

    那一句句直笔笔的问话,要孙凝以下属的身分回答,令她如坐针毡。

    心老是在胡思乱想。

    那些甜蜜的日子肆情地跑回来騒扰。每个星辰之夜,当孙凝告诉香早儒说:

    “我有很多很多的公事要跟你说。”

    香早儒只是支吾以对,不住地轻轻吻在她的粉颊之上。

    孙凝就把他推开,道:

    “你可不可以等一等?”

    对方答:

    “不可以。”

    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你别这样嘛,公事要紧。”

    “世界上没有比我和你在一起更要紧。”

    这是香早儒说过的话。

    言犹在耳,今非昔比。

    孙凝如今仍听到香早儒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话却是:

    “现今没有比把信联的旧帐目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该撇帐的撇帐吏要紧,刻不容缓。”

    语调是如此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一点露出来的笑容与感情也没有。

    说罢了,只听得孙凝平静地答:

    “好,我们在预期之内,让核数师办妥此事,把报告呈交董事局。”

    香早儒答:

    “谢谢合作。”说罢就站起来,表示散会了。

    孙凝回到办公室去,悲从中来。

    若不是摊在自己跟前的文件全部是打字机打出来,而只是用手写的话,怕就要化成一大摊墨水了。

    香早儒当然不会知道孙凝的感受,正如孙凝不了解他一样。

    当香早儒看到了办公室中孙凝的表现时,他一样是酸溜溜的。

    女人坐在会议室内的那副嘴脸,永远的嚣张。她们或不会承认这一点,那纯粹是为了面前没有一面镜子的缘故。

    只要一旦不靠男人养,女人的盛气简直凌人。

    传统的美德到哪儿去了?曾几何时在缠绵爱恋之际,孙凝伏在自己的背上说过什么话了?

    孙凝说:“早儒,如果有一天,你要我什么工作也不干,只陪着你生活,我也是愿意的!”

    香早儒当时说:“嗯!那么伟大!”

    孙凝又道:“不是伟大,而是爱你。”

    “爱我那就愿意追随我一辈子?”

    “对,无条件的。只须以爱还爱。”

    当时,香早儒翻了个身,面对面地看着孙凝问:

    “誓不言悔?”

    “快马一鞭。”

    在今天男人以为可以征服一个现代的职业女性,简直是做一场春秋大梦!相信那种死生相许说话的男人,只会自讨没趣。

    香早儒想孙凝如果真心爱自己,怎么—点点委屈都藏不住了?

    如果连老人家一句半句难听的话都可以招致一场风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女人,今日的女人,今日的职业女性,都在梦想以及争取成为温莎公爵夫人。

    男人如果不是为她们牺牲掉整个大好河山,就是爱她们不够。

    于是,女人可以拍拍屁股,面不改容地说走就走。

    世纪末童话内肯为爱情牺牲的再不是穿裙子的人了。

    香任哲平就曾跟香早儒说:

    “老四,这年头不要爸爸,不要妈妈,只要老婆的人多的是。香家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种事,我也没有话好讲,时代不同,人心不古,只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你想清楚,自己拿稳主意吧!”

    然后香任哲平还轻轻叹一口气:

    “我熬了数十个寒暑了,经历过丈夫不忠,儿子不孝,还是把这姓香的家业撑下去,反正我这年纪,极其量也只不过是十来年光景,到头来,双手把山河奉还你们几兄弟,就无愧于心了!

    “老实讲,那姓叶的女人才不笨,早源跑出去,到我百年归老之日,香家的三公子遗产还是照领如仪,她有什么亏可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已。”

    这就是说,孙凝的思想与叶柔美相同,也是不足为奇的。

    香早儒听了母亲的一席无奈而实际上伤心的话,心头的难受,不可形容。

    都不知多少夜不能成眠了。

    要说是香早儒不想念孙凝是假的。

    男人想念一个女人而不可即的难受来自心灵的渴求与肉欲的需要,两者交煎,辛苦情状绝对不会比女人想念男人来得轻松。

    香早儒就是一个现成例子。

    他当然不会流眼泪,他只是辗转反侧,整个脑袋都是孙凝的轻颦浅笑,整个心的扯动都是为了忆及占有孙凝那一刻所带来的兴奋所使然。

    浑身的滚热,令他一脚踢开了棉被,按动那通往管家房间的对讲机,大声骂:

    “屋里的冷气怎么搅的?热死人!”

    避家吓一大跳,在香家发大脾气的从来不是那四位少爷,而是香任哲平以及两位少奶奶。这半夜三更,没头没脑地听到四少爷在对讲机骂,傻掉了眼,一时反应不过来,

    只有火速地冲到香早儒房间去,叩门。

    门开处,香早儒已穿回外衣,道:

    “家里热得睡不牢。你的中央冷气系统有毛病。”

    避家很有点莫名其妙,傻呼呼地笑着说:

    “四少,如今已是深秋!”

    香早儒稍稍呆了一呆,也没有再造声,头也不回地就直奔出去,直往车房,跳上那部要预订两年才有货的手制摩根开篷跑车,直冲出香家大门去。

    爱在深秋,原来是那么一回事。

    想念孙凝到了沸点,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既滚且痛,

    要阵阵的寒凉晚风把自己吹醒。

    夜,深沉。

    香早儒的跑车有如一匹识途的老马,箭也似的,完全不试曝制,不听主宰,是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就抵达孙凝的住处。

    煞停了马达,香早儒没有下车。

    他坐在汽车内,呆呆的,不知所措。

    只要他推开车门,奔入去,叩门,然后,就可以见到孙凝了。

    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儿,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吻将下去。

    他有本事把她溶化掉。

    可是,明朝醒来,枕边人柔软无力地说一句话,

    “早儒,你还是离不了我!”

    那么,他又何以为人?何以对家对母对自己?何以做个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

    香早儒伏在转盘上,差不多要饮泣。

    良久。

    他重新紧握转盘,把汽车开动,一踩油门,离开这抹煞英雄的危险地带。

    天下间谁没有谁就活不下去了?

    满街满巷都是伤心人,可是全都是笑脸。

    女人,他香早儒要多少有多少。

    当他坐到本城最高级的豪富私家俱乐部的厢房去时,他是悠然自得的。

    只一下子的工夫,就能证明给自己看,没有了孙凝,他香早儒仍然是一个可以快乐的男人。

    房门开处,走进来—位妙龄少女,百分之百比孙凝年轻。

    模样儿也可爱,活脱脱是荧光幕上随时可见的俏脸。眼耳口鼻都美,放在一起仍然漂亮,只不过不易教人牢记。

    凡不是生生世世的事情,不必牢记。

    至于身材,肯定是一流的。她还有一样比孙凝更吸引,是长发。

    垂肩的黑发,光可鉴人。香早儒伸手抚摩着,说:

    “你比我女朋友漂亮!”

    那女子伸手拨弄长发,道:

    “别去想你那女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她?”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不想念她怎么会提起她了?”

    那女子笑,现出了贝壳似的牙齿,很是好看。

    “来,我帮你松弛一下好不好?”

    女子随即站了起来,伸手拖起香早儒,把他带到床边,让他顺势躺下去,然后开始用纯熟的手势,给他在肩臂之上按摩。

    没想到那么一个纤柔娇小的女孩子,力度会如此大,她按在香早儒肌肉上的每一下都似一度电流,和暖地通进他体内去,令他感到舒畅。

    只过于一阵子,他浑身就暖和暖和的,有着一种潜意识的欲望,需要对方持续这种按摩服务。他不愿意她停下来。

    显然地,他已经在全然地享受,他被那魔术师似的一双玉手控制了。

    女人征服男人原来是易如反掌的事。当然不需要—定是孙凝。

    她让他翻了个身,仰卧。

    继续她臣服香早儒的手法。

    那纤纤十指在香早儒额上着力,带领他从精神上就得到松弛。

    然后才缓缓而下,由头而肩,而胸,而腹她刚才叫他不要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还想起孙凝!

    对的。

    不应该想起她。

    香早儒闭上眼睛,伸手一把捉住了对方的手,把她带到身上来。

    对方立即纯熟地捕捉了香早儒的嘴唇,亲吻下去。

    那种通过肌肤相接所表达的奔放热情,不要说是一个青楼女子,就是正常的妇道人家也会有。

    就像孙凝,便是一例。

    淑女的真挚感情被培养而至一个沸点,也会似焰火处处、熔岩四溢,把整个她爱的人吞噬掉。

    香早儒有过这种经验。这些天来,他就是眷恋着这种经验所带来的极度欢乐,而惴惴不安,心绪难宁。

    去找一个女人吧!

    这个念头有如毒品之于瘾君子,有如冰淇淋之于小孩,他是再忍无可忍。

    他抱紧对方。张开眼睛,忽然从自以为是的一种享受之中看到一张全然陌生的俏脸。

    一刹那间整个人活脱脱像被人从热油锅中捞起来,扑通一声扔进另一锅冷水里,发出了长长而响亮的“吱”的一声。

    白烟四溢,就淋熄了整个人的热度。

    不但清醒,而且吓呆了。

    对方不是孙凝。

    不是一个他爱,也同时爱他的女人。

    这就有分别了。

    分别在于香早儒觉得自己并不从容,他开始畏缩,却步不前。

    那就不对了。

    在一个有本事令香早儒深爱的女人跟前,他几时都是雄纠纠的大丈夫,怎么町能是羞怯怯的小男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猛力地推开了女子,赶紧地整理衣服,飞快地像逃离地狱似的跑出去。

    人重新走在万籁俱寂的街头上时,香早儒才晓得吁一口气,纵使不是天堂,到底回到人间来了。

    要有个快乐的人间,原来一定要有孙凝。

    这叫香早儒呆住了。

    没有了孙凝在身边的日子,如此的难受、委屈而不好过。

    叫香早儒如何哭诉?

    他连吐苦水的对象也没有。

    男人在这事上又是比女人吃亏了。

    看到一个婆婆妈妈地絮絮不休讲着自己私事的男子,怕不被吓死!

    女人,或者在太阳出来,站在人前之后,依然硬撑着潇潇洒洒干活。

    夜里,自粕以放松自己,或哭或闹或诉苦,没有人会不接受,认为难看,认为不合理。

    男人呢,一逃邺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一分一秒都得是硬汉子,完全没有喘息的余地。

    香早儒想,或者类似孙凝这种当惯强人的女人,受一点点感情上的挫折,还算是一份光荣。

    自己呢,实实在在的哑子吃黄连。

    就这一早在会议室内香早儒看到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回想自己曾有过的狼狈,是真气不过来的。

    无疑,人与人之间有缘时,很多误解都会变成谅解。

    缘尽的一天呢,相反。

    香早儒与孙凝之间不知是否缘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