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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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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时候去?”婷婷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去年。我没去。他们要我自己掏腰包买飞机票。我就没去。不过呢,”他转向婷婷。

    婷婷已经又坐回了椅子。豆豆和含笑是母亲心理活动的目击者:她怎样对老头儿先是紧张后是松弛,知道他不会突然去杭州了,一阵由衷的释然,从内到外的释然。并且还企图隐瞒真相。真相就是这个疯老头儿以彖刻向她献殷勤。婷婷是懂得自己儿女的,他们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不懂他们此刻怎样为母亲担忧?

    那个春节前,她被迫出院了。豆豆和女朋友来为她办的出院手续。好突然啊,轮到她知道时就剩下“收拾一下东西,车在楼下等着呢。”

    婷婷想起她进来时也相当突然。她在老张问她病情时,把自己如何入院的经过告诉了他。后来他还问:难道她真的会发歇斯底里?她不得不一再把据孩子们所说的形景告诉他:她在街上吃了一碗炒肝,回到家胃里难受,突然想到卖炒肝的人面熟。她琢磨那人接受了谁的指令,在炒肝里下了药,所以她一碗一碗地喝肥皂水,再一碗一碗地呕吐出去,谁不让她喝、吐,她就跟那人掰扯。她多次向张亦武叙述,却不告诉他那个买通了炒肝师傅的人是谁。她只说那是“一个姓许的”老张问她相信不相信她孩子的话,她傻了。她从来没想过孩子们有可能不说真话,有可能诬告她“歇斯底里”

    婷婷来不及向老张道别,就被豆豆和女朋友接回家了。那不再是她的家,已经是豆豆和含笑的家。两个卧室一个挂着男歌星的照片,一个堆满电脑书籍,电脑部件——豆豆开了个电脑维修店,有时半夜也被电话叫醒去给什么网吧的电脑看急诊。婷婷的床摆在客厅兼饭厅里,所以准确地说半夜是她被电话叫醒而豆豆又被她叫醒。

    春节没了她,老张更没了节日可过。婷婷想到这个仅仅交往了不到一年的朋友,眼泪就会汪起来。巧克力的头像和名字都融化得模糊了,也许她在他心里也会模糊。疯子把过去、今天、未来容易弄混,疯子们的记忆常常被人们否定,而人们一否定,他们自己就跟着否定了。她悄悄买了两盒点心,江米条、蜜三刀、开口笑,装成一盒,宛豆黄、艾窝窝装成另一盒。豆豆每两三天给她一点钱,有她掌管家里的食品开销,她便克扣一点,积攒起来,置办了这份礼。去探望老张不能没有点心匣子。

    许含笑下班回家是哥哥去接的。哥哥是一家之长,所以负责接这个送那个。他有三万块的一辆车,妹妹就不用做汽车站上黑鸦鸦的、冻得直蹦的等车人群中的一员了。许含笑马上发现了藏在电视柜下面的两个点心匣子。她拎出它们来,剪开绳子,揭开盖子,一看,咯咯地乐了。谁会吃这么土的点心?在“哈根达斯”“星巴克”年代,它们该是点心文物了。不过那也不妨碍她闲磨牙,她和哥哥的女朋友看电视正缺磨牙的,一晚上江米条就没了。

    第二天晚上蜜三刀也没了。

    第三天晚上兄妹两人都不回家。她把晚饭热了又热,终于等到了豆豆。豆豆自己去买了两大包菜,包括一截肠,一块卤猪肝,一只烧鸡。他是怕母亲再次从菜金中渔利。含笑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儿,秃头也又圆又大。相对儿子和女儿管老张叫“小老头儿”婷婷在心里称他为“大老头儿”她不知女儿怎么会跟一个大老头儿建立交情,所以连个座也不给大老头儿让。含笑介绍大老头儿姓魏,是某某出版社的退休编辑。婷婷发现女儿只对她一个人介绍。那就是说豆豆是不必介绍的。也就是说豆豆是认识(至少知道)大老头儿的。也就是说含笑把大老头儿带回来是冲她婷婷来的。

    婷婷马上对自己的病情好转又有了新认识;她真的康复了哩,连儿女们的合谋都在数十秒钟内被她分析出来,识破了。

    当然,婷婷是个乖母亲,她不会得罪老头儿从而惹儿子女儿生气的。连儿子女儿现在还把姓许的当爸,跟他亲热,她都不吭气。她深知自己是有病的人。认了自己的病就跟文革中中认了自己的罪一样,不乱说乱动,乖乖做人,争取早日回归到正常人(革命群众)的队伍里去。

    姓魏的大老头儿坐下来和她以及儿女们一块吃晚饭。她的手在桌上被他的手碰了一下。她心里一惊;哪里是被手碰了?明明是被锉刀碰了。一把皮肉磨砺而成的锉刀,热乎乎的。儿子女儿都管他叫“魏老师”而她心里想,他更象个“魏师傅”

    后来果真证明她虽然有病,判断人还是准确的。大老头儿在出版社的仓库工作,每天搬的书一个最有学问的人一辈子都读不完。他的手时刻要系绳子、解绳子,皮肉磨成钢铁。到了婷婷搞清楚这一点的时候,魏老头儿已上家里来过三趟:修水管一趟,修抽水马桶一趟。魏老头儿倒不虚,自己更正了儿子豆豆对他介绍的误差。

    她只好跟儿子和女儿直言。她叫他们别费心了,自己奔六十的人难道不会自由恋爱?难道她长得跟六必居腌萝卜似的抽抽成一团了?

    豆豆说她是有病的人,必须找一个魏老师那样厚道实诚又有把力气的人,不然把母亲嫁出去,他和妹妹能省心能不心疼能不麻烦不断吗?再说母亲一个月只能拿八百元,怎么独立门户一个人过?现在租最差的房也得上千。

    婷婷第二天来到区文化馆。她在那儿工作已经是两个馆长之前的事。区文化馆的人告诉她。她并没有工资存在那里,全让她的儿女取走了。她知道自己得这样的病也象文革中的黑五类一样讨厌,总是连累家庭,所以儿子女儿用她那点工资给他们自己做点补尝也应当。她要自己做个很乖的母亲,千万不跟他们去提钱这件事。没钱就没钱吧,她两手空空也可以去看望老张。两手空空也是可以跟他一块守岁的。

    于是她搬出了她曾经的自行车。好在孩子们都特别忙,顾不上管她,她可以偶然不乖一下。自行车老了,每个关节都痛,象所有老了的人类成员一样,它的每一个动作,那些关节都会大大作响。

    她骑着有严重关节炎的老自行车往北去。北京冬天的风都是来自北边。她两个朝北的膝盖骨首先冷下去,越来越冷。冷冷就没知觉了。她朝着北的脸孔在口罩下由冷变热,口罩下开着个小澡堂似的,脸泡在热水里似的。听儿子和女儿以及朋友们讲过蒸汽浴,大概口罩下的脸就在享受蒸汽浴。

    等她把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告诉老张时,就变成了一句话;“路上风挺大。”

    老张是不多的几个留守病号之一。她没能陪他守岁。他和她都没法为自己做那么大的主,让自己在年三十这天晚上一块消失。消失到哪里也成问题。老张还不如她,连客厅里一张晚上能打开做床的沙发也没有。就好象从来不知道婷婷已经被强行出了院一样,老张见了她又是拿出一个新刻的石头。又是刻的人像。这回是爱因斯坦。她知道爱因斯坦长什么模样,曾经工作的区文化馆阅览室有他的传记,里面有他的照片。老张告诉过她,婷婷和他的女儿是他唯一彖刻过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头脸。她问他跟谁学的手艺。不用学,遗传的,就象病一样。年轻的时候就病了?病了一辈子了。

    婷婷一听到老张如此坦然地谈自己的病,就会心生羡慕。他和她对病的态度完全不同。他对病就象对自己的长相、肤色、身高、天份一样,坦坦荡荡,长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只要我有天份不要我的病吧?天份和病都是与生俱来,你怎么可以要一样排除一样呢?你怎么可以赞赏天才而歧视病呢?婷婷觉得长期和老张在一起一定会让她健康壮实,因为她也渐渐会传染上他对于病的态度,那种坦然无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长期地、永远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会因为病而觉得低人一等,而问心有愧,而对街坊邻居同事以及儿女欠着情份。最主要是对自己的儿女。

    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觉着老张那只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样一握。他和她是站在会见室的门口,门在他们旁边,马上要打开。有了那手的滚热的一握什么都定了;她也不能只要老张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见天份而不要他的病。(据说老张要出去而社会不欢迎,因为他无家可归,是一种有着“三无”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只让他那只白晰纤巧的右手握,而不让他丑陋变形的左手握一样。她不能爱一部分的老张而歧视另一部分的老张。老张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为他舍不得用那么多香皂去洗他被握脏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于老张,是个大事。在于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马路又空又宁静,这才显出它们的宽阔来。宽阔的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对老张的思念,也跑着他和她的未来。未来是有一条狗一只猫的。老张说他太爱动物了。他从来没有办法养那么一只狗一只猫。为什么?因为没地方给它们待。为什么没地方?因为常住院的人是没地方给狗和猫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