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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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内忙乱了两炷香的功夫,裴少夫人的痛呼声也越来越弱。

    周遭人群的议论声随之低落, 渐趋寂静, 岛上风声飒飒,树影摇动, 里头的挣扎痛呼已微不可闻,丫鬟仆妇焦急的声音却带了哭腔, 最终, 就在众人心神紧绷之际,传来丫鬟撕心裂肺的声音——“少夫人,你醒醒呀!”

    里头的惊呼痛喊此起彼伏,令容脸上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她紧贴在杨氏身边,双手不自觉地将杨氏手臂越攥越紧, 听见周遭人群的低声议论。

    “怕是血崩了。”

    “怀着身子摔得那么重, 又没郎中, 唉!”

    “可惜了, 好好的来游玩, 却遭这样的祸事。”

    ……

    纷乱的言语入耳,令容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方才从观景台瞧见的一幕, 是裴少夫人被抬走后地上红豆般的血迹。前世活了二十年, 她经历了祖父的急痛过世, 承受了父亲死在流放之地的噩耗, 眼睁睁看着病容枯槁的母亲溘然长逝, 甚至自身也经历过生死。

    然而乘兴游玩的孕妇骤然遭到变故, 母子俱亡, 这般消息依旧令人心头巨震。

    她甚至在后悔,方才倘若走得慢些,让那恶妇的怒火发作得迟些,两条人命未必会骤然消失。但这一切已成事实,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

    愈是如此想,心中便愈发难过。

    泪水不期然地掉落,渗入衣袖。

    肩膀被杨氏轻轻揽住,令容靠在杨氏怀里,沉默不语。

    杨氏纵然见惯风浪,声音中都是惋惜叹息,“可怜的。”

    裴家仆从的哀哭透窗而出,罪魁祸首高阳长公主却早已不见踪影。围在酒楼前的人群里,有跟裴家相熟的,都过去劝慰,不熟的,便叹息着走开。

    里头情状必定甚惨,杨氏没敢让韩瑶和令容过去,只请后面赶来的刘氏照看着晚辈,她进了酒楼,去寻裴家夫人。

    半晌后走出门来,见唐解忧站在刘氏身旁沉默不语,怒气直往上涌。

    方才长公主的人来召令容时她就觉得不对劲,因不放心,特地带了韩瑶过来瞧,谁知一到酒楼跟前,便见裴少夫人摔倒在地,长公主在观景台盛气凌人,唐解忧站在身侧。她怎会不知这外甥女的恶习,平素尚能忍耐,而今两条人命骤然离去,怒气便再难压制。

    杨氏眼底阴云密布,狠狠瞪了唐解忧一眼,过来牵着女儿和儿媳的手,声音冷沉。

    “先回府再说。”

    ……

    乘船回别苑时,众人都缄默不语,甚至回府的路上也沉默。

    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同乘马车,脸色都不太好看。

    令容固然心情低落,却也知道这事儿很快便会传遍京城,府里定会查问此事,遂打起精神,先将详细经过,连同各自说的话,全都说给杨氏听。

    杨氏听罢,沉默颔首,握着令容的手,只叫她别害怕。

    回到府中,刘氏婆媳自回住处,杨氏安排仆妇去准备给裴家吊唁的东西,又让人陪着令容和韩瑶回去,她连马车都没下,让车夫驱车前行,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令容心情很沉闷,高阳长公主的无端责问已无关紧要,甚至连腕上的伤痕都不像平常那样疼得厉害。同韩瑶一起回到银光院,女郎中过来擦了药,两人便并肩坐在廊下,一道发呆,等杨氏回来后再处置白日的事。

    ——挑唆长公主生事,累及无辜性命,这种事自然非同小可。

    挑起事端的唐解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看到裴家少夫人摔倒时,她也同样吓得傻了,没想到几句谗言竟会引起这样的祸事。肩膀上固然受伤疼痛,却远不及杨氏那刀子般剜过来的目光令她心惊。

    在相府住久了,她知道杨氏对她不满,却也知道杨氏顾忌着太夫人,从未流露过。

    今日却截然不同,那目光锋锐如刀,裹满了怒气,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似的。

    唐解忧心里咚咚直跳,在岛上时吓得六神无主,回府的路上才渐渐寻回镇定。

    她回到庆远堂,片刻都没耽搁,径直去找太夫人。

    太夫人正在小佛堂里念佛珠,见她进来时发髻微乱,肩膀衣裳稍散,登时一惊。

    “好好的去游玩散心,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搁下念珠,病中苍白的脸上满是诧异。

    唐解忧泪流双目,几步走上前,扑跪在太夫人跟前,便哽咽起来,“外祖母。”

    太夫人捧着她挂满泪珠的脸,心疼而担忧,“出了什么事?脸色这样难看,快起来,当心跪着伤了膝盖。”

    “今日去葫芦岛时碰见了高阳长公主,她让我去泡茶,后来提起表哥娶了表嫂的事情,便召来见见。结果……”唐解忧仍旧跪着,紧紧抱住太夫人的胳膊,泪水掉得愈来愈疾,脸色也愈发苍白,“结果她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出言顶撞,长公主盛怒之下拿鞭子打人……”

    “伤到你了吗?”

    “打在了这里。”唐解忧将肩膀递过去,掀开单薄的衣衫,便见肩头上一道紫青的淤痕格外醒目。

    太夫人最是疼她,见了那伤,眼泪就掉了下来,“傅氏怎么如此可恶!”

    唐解忧哭得更凶,“这也无妨,终归是我先泡茶,才让长公主想起傅氏,生了那场气,我受着就是了。可当时咱们在观景台上,长公主将桌上的茶杯打落,被底下裴家的少夫人踩着跌倒了。外祖母……”她滚进太夫人怀里,身子微微颤抖,“那少夫人怀着身子,跌了一跤,没多久就血崩死了。怎么办,解忧好害怕,怎么办……”

    她这言语虽有不实之处,惊恐害怕却都是真的。

    太夫人将她护在怀里,忙忙地帮她擦眼泪,一声声儿安慰,“不怕,不怕。都是那傅氏可恶,失礼顶撞才招来此时。外祖母在这儿,别怕。”

    唐解忧只管哭,风中落叶似的颤抖不停。

    太夫人等她哭够了,忙叫人来给她肩上擦药,心里满是气怒,趁着唐解忧在内间上药的功夫,当即让仆妇去叫令容。

    ……

    令容赶到庆远堂时,太夫人就坐在低矮的短榻上,脸色难看。

    而今时气仍旧很热,众人穿上半袖薄衫躲着消暑都来不及,太夫人自正月里染了风寒后,身子便不太康健,病情时好时坏,到如今暑热天气,身上仍穿着里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最外头还是厚实细密的料子。

    因她坐得太低,且满面怒气,令容为免被挑刺,便跪在蒲团上行礼。

    “太夫人见召,不知是为何事?”她垂着头,声音平静。

    “今日葫芦岛上长公主盛怒,你也在场?”

    “是。”

    “长公主为何生气,你可知情?”

    “孙媳妇过去时,长公主就已有怒容,不知为何生气。”

    “呵!”太夫人冷笑,那微垂的嘴角弧度更深,拍案斥道:“长公主游湖赏景,原本兴致正好,才会叫了解忧去泡茶。原本是让人高兴的事,平白无故的怎会生气!还不是你不知礼数,出言顶撞,才会惹怒了她。你总归也是伯府出身,难道不知尊卑有别,长公主若是见责,就该赔礼认罪,岂能出言顶撞!你在家时,难道你母亲没教过这些礼数!”

    这一通指责不分青红皂白,令容原本就因唐解忧挑唆生事气恼,见裴家母子俱损,又是震惊又是惋惜,如今听见太夫人这般斥责,还牵扯母亲宋氏,心中也恼了。

    她直起身,对上太夫人的眼睛,“母亲不止教我尊卑有别,还教我长幼有序。”

    “放肆!”太夫人自然知道这是暗骂唐解忧的教养。

    令容不为所动,心中坦荡,说话也底气十足,“当时长公主召见,我赶过去时,也有旁人看见。到了观景台,长公主便怒气冲冲地责问我为何出言狂妄,我只辩解了一句,长公主就动手打人,茶杯滚落,让裴家少夫人无辜丧命。前后就那么点时间,在场的人都是见证,尽可查问。若没有前情铺垫,我如何能一句话就气得长公主动手打人?孙媳妇向来愚笨,自问没有那样巧舌如簧的本事。”

    太夫人早已偏信唐解忧,见她这般顶撞,气得身子微颤。

    “谁教你这样随意顶撞!长辈教导你,你就该反思错处,往后引以为戒,乖顺行事。哪有人像你,长辈还没说几句,你却顶撞这样一堆!”

    “孙媳妇只是禀明情由,并非顶撞。”

    令容连着碰上这些麻烦,又气又恼,声音生硬。

    太夫人自觉丢了颜面,将茶杯重重拍在案上,“这还不是顶撞!我如今还病着,你就敢这样说话,夹枪带棒的,难怪会惹长公主生气,误了人的性命。这就是你的贤良淑德,这就是傅家的教养?我韩府是诗书礼仪之家,容不得你这种目无尊长的人!”

    她做了半辈子相爷夫人,膝下儿孙成器,又有诰命在身,在府里霸道惯了,最不喜的就是晚辈不将她放在眼里,恼怒之下双目倒竖,盛气凌人。

    令容满腔怒气,听见她这般指责,反倒冷笑出来。

    “我确实无才无德,不配做这少夫人。太夫人既然见责,我愿自请下堂。”

    声音不高不低,虽委屈恼怒,说得却颇沉静,字字分明。

    太夫人万万没料到令容会说出这种话来,满腔气怒责备噎在喉咙里,愣住了。

    令容跪得笔直,向来娇丽含笑的脸上也笼了薄薄冰霜。

    屋外,韩蛰脚步匆匆地赶来,听见这话,掀帘的手霎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