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洑洄重重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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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时节,太湖边上的木樨花被秋霜打压过,浓郁的香气折损大半,再添上这一场淡淡风雨,如今只余飘渺。

    循着湖边行舟,湖东这儿便设有六个渡头,然,不论哪家渡船,今儿个全早早歇下了。全因这样的天,整大面的乌云覆在上方,尽管还不到申时,黑压压的天云映得湖面苍凉阴郁,极目望去尽是灰泽。

    正因如此,黯淡中的那两点火光,显得格外明亮。

    火光分别从两艘篷船中透出。

    今日这“樨香渡”梢公们将自家篷船撑回位在太湖边上的家,返家歇息了,渡头边却还泊着两条篷船,看样子像似打算在船上过夜。

    两条船相距好几个船身,一大一小,大的那艘颇为讲究,篷子是用上好木头搭起的,有窗有门,说是小型的舫舟也不为过。

    而小的那条,就当真是再寻常没有的乌篷船。

    不过乌篷船上的人对这一带似乎了如指掌,这秋霜天雨,船里人为了避雨保暖,将长长船身滑进一处水芦苇所形成的天然凹穴,那水芦苇生得甚高,几将乌篷船掩尽,只留一截船梢露在外头。

    细雨持续。

    雨打在叶上、草上、篷上,雨落进湖里,雨声忽清忽浊、忽轻忽重。

    随即“铮嗡”一响,音透绵邈,那琴声在湖上荡漾开来,音色与雨声相和——

    雨声浊,琴音沈浊含混。

    雨声清,琴音轻明灵动。

    鼓琴之人在小小乌篷船内,指下所弹的曲调并非一般得闻的曲子,琴音似随心而起、凭意去走,毫无滞碍,悠扬于天地间。

    如此湖上听琴片刻,忽而间,有人抄起另一张琴,浅浅静静地拨弹附和。

    和弹之音是从那艘讲究的小舫舟中传出的。

    一听,便知那是张绝妙好琴。

    那人并未显露多难的指法,只单纯配合,手法虽简朴无华,又处处和在极佳、极美的点子上,配合得恰到好处又耐人寻味。

    突然间,主琴者的琴音轮变!

    乌篷船里的人不知是恼怒对方径自相和,抑或想试探对方能耐,指法竟从随意一转繁复,快得出奇,一音迭过一音,余音又绕余音,彷佛斜风细雨、高山流水、万里江河、无尽穹苍,尽在其中。

    妙的是,和琴者没有退缩,反倒和得畅快淋漓。

    如此一来也证明了,和琴之人不单单有张好琴,琴技亦高绝,经这么一弹,便将手中绝妙好琴的奇、古、透、静、润、圆、清,各样的好处,全都展露无遗。

    琴音一山还有一山、浪后更有浪。

    最后,主琴者约莫是痛快了,在一连串迭涓、猛滚的指法过后,乍然间回归徐慢之调,如雨丝漠漠了湖色。

    幽然之间,听得一女子的清雅嗓声附和琴音唱出——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主琴之音骤然而止!

    乌篷船里,那神形枯槁的老人推开横于盘膝上的琴,抬手便敲了和琴而歌的大姑娘一记爆栗,力道出奇的大,敲得大姑娘低呜一声,眼里登时冒泪。

    老人哪管她疼不疼,张口就骂:“烂尾!大烂尾!”

    大姑娘揉着头上挨敲的地方,赶紧将泪光眨掉,张嘴正要说话,乌篷外却有声音传来——

    “适才湖上鼓琴者,是否在乌篷之内?倘若方便,能否请先生上船一聚?”

    那是男子温朗的音色,十分悦耳,如绿林间淌过的一川清流。

    乌篷的垂帘是用细藤煮软后编织而成的,帘面上,藤与藤间的细缝透出淡淡火光,帘后有些声响,听不真切,有影子晃动,看不周全。

    站在那男子身后、帮忙撑伞的小厮忍不住劝道:“爷,这请人上船的活儿,交给景顺便好,您这破败身子呃,咱是说,这又是风又是雨的,您老实在里边待着,咱替您邀客人过来不成了?”

    自是不成。因对那鼓琴之人多有佩服,亲自邀请才见诚意。

    男子对小厮摇了摇头,正待二次相邀,软藤帘子忽而揭开,一颗脑袋瓜钻探出来。

    他定睛去看,是位鹅蛋脸姑娘,年岁似未及双十,眸子圆圆,细直两眉略见英气,见到他的小舫船靠近了,她表情似有些局促,眸光溜过他身后的护卫、小厮,之后才端端正正放回他身上。

    “这位公子您您好。”她腼觍道。

    男子微怔,随即拱手作礼。“姑娘您好。”他唇角露笑,温和道:“在下姓苗,家住湖西边上。今日过此,幸闻湖上妙音,不知那琴音是否出于姑娘指下?”

    “我、我呃小女子姓陆,陆陆续续的陆,我家住东边。”她想,对方自谦“在下”她也得谦称“小女子”一下。老实招出后,她眼眸直盯住他看。

    虽分位两艘船上,两人之间尚隔薄薄雨幕,苗沃萌却觉那姑娘眸底碎光闪烁,瞳心暗湛,腼觍神情底下还藏着什么。

    是他多心了吧

    “陆姑娘,那琴——”

    “琴不是我弹的。”她露齿一笑,拨开颊边被雨濡湿的发。“那是我师——”

    “在那儿啰哩叭嗦个啥劲儿?还不进来?!”乌篷里的老人闹不痛快了。

    她只得对他歉然颔首,轻声快语:“公子想见的人是我师叔公,但见不见,还得问他老人家意思。请公子稍候。”随即,小脑袋瓜缩回细藤帘后。

    “喝!是怎么啦?爷,您想见个人还被晾在雨里等,成啥儿事啊这——”

    “不得无礼。”他淡淡止住小厮不满的言词,声甫落,藤帘子后头清楚传出老人与姑娘家的交谈声——

    “你这石头脑袋,人家自报姓名,你也跟着报了,大姑娘家的,满口张扬自个儿闺名,成何体统?!”老人没打算委屈自个儿压低音量,骂声清亮得很。

    “师叔公以往曾说,做人当知礼尚往来的,再有”好脾气解释着。“我只报了姓氏,没报名字,也没张扬啊!”“你还有话了?!”老人不肯消停,骂道:“刚才那烂尾,咱还没好好敲你一顿呢!你说你说,唱那什么曲?好好尾段全教你弄蔫了!”

    立在小舫舟甲板上静静听之的苗沃萌眉心微动,暗忖,那位陆姑娘的歌喉其实不错,轻且幽柔,和琴而歌甚是好听,却不懂老人因何发怒?

    下一刻,细藤帘后的对话解开他的疑惑——

    老人骂道:“什么杳冥冥兮羌昼晦?你其他曲子不唱,偏要唱这个,灰扑扑的,听起来开怀吗?”

    姑娘依旧好言好语,顶多添了点委屈,道:“师叔公教过,说那词意是在叹道,白天像晚上,好幽暗。而后面的东风飘兮神灵雨,那是东边起了风、下了雨,两句词刚巧都跟外面的天色相符。然后那时又刚巧合上您的琴音,所以没忍住就吟唱出来了”

    老人还怒。“那后面两句呢?你是讽刺我老了,没亲朋好友了,只能跟你窝在这破船里弹琴自乐,是不?!”

    从藤帘细缝间透出的光忽地一阵急晃,明明灭灭,该是里边有谁正急急摇头,那人的影子一下子掩了火光,一下子又移开。

    喉中微痒,苗沃萌忍着咳,越听越奇。

    那姑娘所吟的后面两句,意思是“跟你在一起,愉快得忘了回去;而我年纪已长,谁能再让我感到快活?”

    老人硬要这么牵缠胡闹,是有些不讲理。

    他亦未料及,那样绝妙美好的琴音竟出自一位脾气如此暴躁的老人指下。

    姑娘好像叹气了,但没被撩起火气,低唔一声无奈道——

    “师叔公,我是感叹我自个儿呢!我都二十有二,大龄啊大龄,是老老老姑娘了,没啥亲朋好友,只能拉着您、硬巴着您作伴。听您弹琴,跟您说说话,我开心,开心得不想回去了,我这是自叹啊!”里边那老人重重哼了一声。

    苗沃萌因那姑娘的答话不禁一怔。

    二十二。

    原来她尚长他两岁。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露出帘外的那张鹅蛋脸,圆眸、英眉、小巧鼻头,嘴似也圆圆小小,不顶美,是张偏娃儿相的秀气脸蛋,倒瞧不出较他年长。

    再有,她八成忘记外头有人,隔帘有耳,报出芳龄时坦坦荡荡,声量未减。她还称自个儿是老老老姑娘

    “咳、咳——咳——”

    想笑,想忍下,但没忍住,几声轻咳先冲口而出。

    “三爷!”景顺赶忙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一手虚握抵在唇边,对紧张得直皱眉的小厮摇摇头,表示无碍。

    这一咳,里边那姑娘低低叫了一声,终记起该做之事。听她问——

    “师叔公,外头有位公子邀您上他的船一聚,您去吗?”

    “咱在自个儿的船待得好好的,干啥上他的破船?不去!”

    “师叔公,那位苗公子的船不破的”

    “咱说破就破,你还有话啊?!”

    “唔”一会儿,藤帘揭开,姑娘露出脸又探出身子,并将一顶圆斗笠戴上。

    她走到船梢,雨丝一下子打湿她的青布衣裙,立定之后,她微微福身作礼,斗笠下的红红鹅蛋脸对苗沃萌露出有些无奈的浅笑,郑重回复。

    “让苗公子久候,实在对不住。我家师叔公说嗯,就不过去叨扰了,谢公子相邀。”说完,她颊面更热,知道适才乌篷内的对话,他必定都听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点点头表示明白,岂料乌篷内的老人突然发话——

    “你问问那小子,刚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师叔公问——”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动答道,没让她硬着头皮尴尬问完。

    然后,他朝避在乌篷中的老人徐声且诚恳道:“前辈指下之艺高绝,曲优音美,晚辈听得如痴如醉,心生向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还望前辈原谅。”

    “混账东西!”

    老人突地斥骂,嗓声苍劲。

    “还杵在外边淋雨吗?要是淋出个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骂的虽是大姑娘,却颇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嘿!你这人怎么骂——”景顺一听气不过。

    “景顺!”苗沃萌轻声喝住小厮。

    “爷,您什么身分?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烧高香了!这老头他分明就是——”恼得胀红脸的景顺一瞥见主子沈静如水的眼神,只得生生将冲至喉头的话压回肚子里。

    这一边,斗笠下的鹅蛋脸也胀得通红。

    觉得很过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对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抬起脸,发现苗沃萌那双窄长好看的眼睛正望着她,眉目间有了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却回道:“师叔公,我身强体壮得很,淋点雨无妨的。您要是担心,那、那我把蓑衣也穿上。”道完,她从乌篷边的一只木箱里取出蓑衣,抖了抖,披在肩上。她身形单薄,双肩略窄,教那庞大蓑衣一覆,快被压垮似的。

    但她动作却十分利落。

    她扶起一根粗长的竹篙,边又安抚道:“师叔公,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肚饿,今儿个也没带吃的在船上,饿得难受。回去后,我煮大卤面,再烧两道下酒菜,咱们一块儿吃。”她想,还是快些将老人家带开,免得闹出格。

    老人坏脾气地哼了一声。

    “陆姑娘请稍等。”苗沃萌忽地唤住正要点篙离开的她,见她微怔,他缓缓一笑,似方才胡里胡涂挨了骂,也丝毫没往心里去。朱泽薄唇掀动,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请教老前辈,麻烦陆姑娘通传。”

    他也学起对方,借第三者传话。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与之对谈,怕是要再挨一记闷棍。

    “那公子先说说看。”

    他勾唇,慢条斯理道:“听老前辈琴音,若推敲未错,指法应属楚云流派,讲究左手滑音。老前辈与集楚云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馆,该是有些渊源。杜家幽篁馆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艺为业,而馆主杜作波前辈在写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渔舟晚照、风华引等琴曲,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甚是景仰。”

    略顿,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购得一张七弦琴。寻常在琴面的槽腹纳音两侧,该刻写或书写制琴时的帝王年号年数、制琴者姓名籍贯,及制作地点等字样。然,在下购得的这张琴,却仅刻着琴名洑洄二字,以及幽篁馆三小字,待仔细再看,琴身与琴弦的制作,却与幽篁馆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馆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细节处的手法大异,老前辈可知这张洑洄出自馆中何人之手?陆姑娘——”

    “嗯啊?!”原是听懵了,被突然一唤,蓑衣里的薄身陡凛,她眨眨眸子。“什、什么事?”

    苗沃萌双目深幽,语调温平。“麻烦姑娘替在下问问,可好?”

    她唇掀了掀,现下情状是有些为难了,可最后还是暂且搁下手中长篙。“那我再问问,请公子再候片刻,我进去——”

    此时,老人在乌篷里冷笑一声,直接截断她的话。

    “不就一张破琴,也能这么牵挂纠结?你跟他说,他问错人了,他问咱,哼哼,还不如问你。”

    听到“破琴”二字,斗笠下圆圆秀气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皱,揪成小笼包模样,但瞬时间又坦然了,只求饶般一唤:“师叔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饿了,还不回去,你想饿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长篙。

    转过身,她对小舫舟那头的人颔首致意,眼中尽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灵动些、清澈些,能把内心愧疚之情完整传达。

    值得庆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轻公子修养好得惊人。

    他没有发怒,雨霏后的玉面朦胧温煦,目光也是温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这样的人。

    这样好的人拥有那张“洑洄”她当真喜欢。

    长篙插入水中,她终于收回眸线,将乌篷船撑出这一片与人齐高的水芦苇,缓缓行向天连水色的漠漠湖心。

    欢喜忘归,欢喜忘归。

    霏霏风雨,不减清辉。

    重重洑洄,碎影纤纤。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兴之所至,她忽而起声清唱,绵软歌音徐缓荡开,是真开怀。

    这一方,苗沃萌目送没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际犹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飘渺思绪,抓握不住,只觉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

    “爷,那臭脾气老头跟那位好脾气的陆姑娘,真是幽篁馆的人吗?”景顺问道,边收回目光。

    他问错人了,他问咱还不如问你

    苗沃萌像未听进景顺的话语,脑中直转着老人那几句,敛下眉目思索,蓦地胸肺里又涌出凉气,他禁不住大咳。

    这一咳,当然吓坏了自家小厮和护卫,吓得他们赶紧扶他回小舱中,不教他再恣意妄为。

    是夜,湖东边上,穿过木樨花的余香,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草庐位在林深处。屋房尽管灰扑扑,朴实无华,但所有墙面全是稻梗子混进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当结实。

    雨已停,秋月当空。

    嚷着肚饿的人皆都食饱,此时恰好煮一壶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窝在藤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窝了好半晌,像似睡着,枯干嘴皮却掀动,问:“听到那张破琴的琴音了?”

    陆世平坐在土阶上,挨在师叔公的躺椅边,听到“破琴”两字,她鹅蛋脸又拧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听到了。”无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听惯,没事,她很能挺。

    “见到那个买琴的人了?”老人闲聊般又问。

    “见到了。”她眨眨眸子,语气听得出欢喜。

    从湖上听到对方和琴而出时,开怀心绪便一直持续到现在。

    怎能不欢喜呢?

    她一听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轻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双手、依着自个儿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馆”制琴的手法为根基,去芜存菁,再添进一点巧妙心思,制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这张不按“幽篁馆”的“牌理”出牌的琴,当真惹恼了师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馆”里的制琴师,但娘亲诞下她后不久便亡故,爹亲在她八岁上时病逝,后来是师父收她为徒,养她、教她。

    师父待她如父如母,几年下来,更将制琴之技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变“幽篁馆”所尊崇的“楚云流派”之制琴手法,师父那一关肯定难过,但在她的小脑袋瓜里,总觉得制琴不该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虽说师父气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门前好几晚,但她没后悔制了那张琴。

    只不过欸,她熬啊熬,眼看师父都快原谅她了,师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轻琴师,拿去一年一度的“试琴大会”上捣腾。

    “试琴大会”由太湖苗家“凤宝庄”所办,对天下所有钟情于古琴的男女老少敞开大门,任谁皆可携琴前来共襄盛举。

    “凤宝庄”苗家祖业是种桑养蚕、取丝制绸,布庄遍及一江南北,两代之后,家业根基已稳若泰山,后又经营起其他行当——茶业、酒楼饭馆、书肆、制琴贩琴等等营生,皆大玩小玩了几番。

    其中关于琴的行当,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轻的这一辈,出了一位琴艺惊艳绝伦的萌三爷;二是因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当钻研“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圣手,不彻底拿来当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岂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试琴大会”到如今已届满十年。

    当初师妹霍淑年来跟她借琴去玩,陆世平不疑有他的,岂料后头的事儿全超脱她所能想象。

    这一出借,琴变成别人的。

    她之后才听闻“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师们面前大大露脸。

    那位年轻琴师弹过一曲后“洑洄”锁住众人目光,连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艺上展露非凡风华、还被皇帝老儿誉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爷也懵了,当场如游魂般“飘”到年轻琴师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这位从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称的三爷,在四面八方来聚的琴师面前连抚“洑洄”三曲,据闻琴音之妙,只应天上有,不该人间得。

    “试琴大会”过后,年轻琴师被苗家留住,萌三爷对“洑洄”爱难释手,几番交涉兼动之以情,终于从年轻琴师手中买下“洑洄”

    这些事,还是师妹之后告诉她的。

    也对,若无师妹同意,那年轻琴师怎敢将琴卖出

    陆世平都不晓得该不该发火,毕竟如今的“幽篁馆”可说全赖小师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强撑住。

    “幽篁馆”以往有十来位制琴师傅,上门学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后来老成凋谢,几位年长老师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养或招揽了年轻制琴师,许多人也没待住。

    再加上这一任馆主杜作波琴艺虽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谙琴馆的经营,有时客人闻名而来,捧着大把银子求琴,他若与对方话不投机,这生意便不愿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这等捉襟见肘的窘境。

    “幽篁馆”中年轻一辈的制琴师,仅余她陆世平、师妹霍淑年,以及师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岁,性情温和软懦,是杜作波的独生子,与霍淑年同年,仅大霍淑年三个月,而陆世平是三个当中最年长的。

    虽说师妹年岁最轻,制琴手艺普普通通,但陆世平却知,若无师妹帮忙管着这个家,怕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所以师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试琴大会”上亮相,又作主把琴卖了,连那位年轻琴师与苗家的交涉,让对方费口舌、用心用情,怕也是师妹在后头把持着,吊着人家,最后吊出个天价她能说什么?

    初得知时,她都惊懵了。

    之后她胸中终能吐出气、舌儿能动、脑子能使了,再气、再恼火也只敢吶吶挤出话,顶多嗓调高了些

    记得那时她问——

    “你怎能那个这样?你把琴卖了?你、你都没问我”

    “问你,你就肯吗?”师妹插起腰,双眸瞠得比她还圆。

    “我”明明是她在质问师妹,但气势压不过,她梗住声音。

    “师姊也知的,地主赁给咱们这一块地,这些日子嚷着要收回。这些年,幽篁馆也没攒下什么钱,三位制琴老师傅膝下无子,年岁已高,手脚都不利索了,这幽篁馆便是他们终老之地,再有,师娘的坟也在这附近呢!你说说看,能不把地买下吗?能不卖你那张洑洄换银两吗?我这么做容易吗?不问便卖,你、你当我心安理得吗?”

    瞧见师妹瞠圆的眼眶滚出两行泪,陆世平就啥气也没了。

    是。师妹没错。

    卖得好!卖得太好了!

    至少,师妹让她的琴“嫁”了个“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试琴大会”上的事自然瞒不了多久。

    后来师父听闻了,她抢先一步替当时外出、与地主商议买地的师妹认罪,说一切皆是她自个儿的主意,就想那张“洑洄”能在天下琴师们面前露脸,想试试那张琴值多少钱,所以才弄出这么一场。

    师父恨极了。

    即便师妹后来返回“幽篁馆”跟她争着认罪,连师弟杜旭堂也随着她们师姊妹俩跪了整晚,师父依旧不肯原谅,气到都病倒了,自狠狠冲着她发过脾气后,便不言不语好几日。

    陆世平实在没辙,这才灰溜溜地跑来师叔公结庐的湖滨木樨林求援,请师叔公回一趟“幽篁馆”帮忙缓颊,但老人家还没允她。

    至于今儿个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师妹捎来消息,说苗家三爷让人投了帖,欲访“幽篁馆”拜见杜馆主她想见见这位买走“洑洄”的萌三爷,好想好想啊,而师叔公则比她更想会会这位众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这场“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诱。

    她暗忖,其实师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尽管不确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赌那位萌三爷受不住琴音召唤,自顾自儿且不着痕迹地在乌篷船中张扬本事。

    欸,大抵他们琴艺高绝者,皆有相和相争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爷还真的中招,不仅和琴而奏,还近船邀相见

    “听也听了,见也见过,痛快了?”老人再问。

    “嗯,痛快。”陆世平晃着上身,遥望明月,想起萌三爷指下的“洑洄”鹅蛋脸上有种朦胧又惆怅的温柔。

    她无声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纳,语气一转轻快。“师叔公不也痛快得很?能跟得上您琴音轮变的人,这世间怕没几个,我许久没见您如此尽兴抚琴。”

    “谁说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败了一个大烂尾!”这笔帐还没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抬手就要敲下。

    陆世平也不知要避,只本能地缩缩肩膀。

    他瞥见她刘海飘开的额上有伤,横着一道平整的口子,虽消肿许多,伤也不深,但仍触目惊心得很,这记爆栗便怎么也敲不下去。

    陆世平纠眉闭眼等了会儿,痛没落下,她悄悄瞇开两道眼缝儿。

    “师叔公?”怎没教训她?

    老人突地叹息。“你师父发天大怒火,你首当其冲,打一开始就该先避避风头,你倒好,傻傻将自个儿往他面前送?正所谓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罚你面壁思过、罚你长跪、请家法责打,你受着也是应该,但气到取长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顿。“额上那伤再划长些,连眼珠子都要毁的。”

    “师父是气极了,随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过来,我登时血流如注,师父他、他也惊住了,他并非有意”眸眶温热,她咽了几下津唾才化开堵在喉间的无形块垒。

    她抓抓额发掩住伤口,表情腼觍。

    “师妹说,师父那儿尽管平稳下来,还是得请师叔公出面”

    “那么,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帖怎么办?”老人问得犀利。

    她咬咬唇。“师妹偷偷将帖子挡下了,打算以师父病中休养为由,辞退对方的拜访。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过夜,明儿个上岸该就收到消息,不会打扰到师父静养的。”

    说实话,这次见师父发怒,她当真心惊胆颤。

    但她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师父头上顶着的冲天大火突然“逤”地全灭了,整个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语、不怒不喜,彷佛力气用尽,对师妹和师弟也没再追究。

    当晚,她裹过伤昏沉沉睡下,师父曾来榻边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师父别再恼恨,希望师父真能谅解。

    “对方登门来访,你们挡一回、两回、三回,能挡多久?”老人低哼了声,上身再次窝进躺椅里,慢悠悠道:“别忘了那小子问的事儿,就问那张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买下,不弄个水落石出,他怎会罢休?”

    闻言,陆世平眉心愈纠愈紧,不是因师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觉不安。

    欸欸欸,不管了!

    愁眉苦脸的,她抓乱两边发丝。

    现下是挡得了最好,挡不了也得硬着头皮挡,总得等师父心情大好再说啊!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会会那苗家三爷,把事挑明了讲,还不成吗?

    自“洑洄”易主后,她禁不住打探起关于他的事,听说今年刚行过弱冠之礼。

    说到底,她还较他年长。

    她管得住师弟了,那、那该也应付得了那位苗三爷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