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扶桑 > 第25章

第25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克里斯走进唐人区是正午。

    竟是个好太阳的一个正午,空气透亮,海上的渔船、岛屿,多远多小都是清晰的。空气亮得使所有房、树的影子都变得漆黑。

    克里斯深吸一口气,再次嗅到焚香和鸦片的气味。他走过卖竹蛇和其他五分币玩具的店铺,里面仍是霉一般的昏暗,他没有进门,像以往那样在那昏暗中开矿;半年足使他看出这些玩具的粗陋和单调。他突然明白自己的玩具和童话时代正远去。

    半年,这地方一点没变,所有建筑都比他印象中窄小低矮,使他多了点嫌弃,少了些好奇。

    人们围得城墙似的结实,在看某种稀奇。

    克里斯刚要走开,见那人的城墙游动了,被围的那东西显然是这个运动的轴。这一白天和夜晚存活的是绝然不同的人们。白天的人是些衣着正派简朴、有张自我感觉体面的行业者面孔。这些面孔不轻易有表情。

    他们中的多数在夜晚变成另一种人,少数人则从不和夜晚相遇。这个人的城墙便是由与夜晚无关联者组成。太辛苦太敬业的生活使他们的夜晚比真正的夜晚来得要早,因此他们从不知真正的夜晚有些什么景物。他们此时围拢的,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女人。他们大声地交头接耳,这女人下个台阶、撩一撩裙子都是奇观。

    人群里有不少白面孔。有个白面孔仗着个头高,往这女人看一眼,便往小本子上记两笔:她裙子的样式、质料、衣服从上到下有多少纽扣。

    女人进了一家茶馆,出门却出不来了。

    高个头白人便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她上衣的绣花用的丝线有五种颜色。

    有人说:笑了笑了。

    有人说:脸红了脸红了。

    坐下了坐下了,坐在门槛上了。要讲话了要讲话了,嘴动了。又笑了又笑了。

    讲的什么?

    讲:求求你们,给我条路走啊。

    茶馆伙计此时已将马车吆喝到人墙里头。人这才让出个缝隙给马车走了。

    克里斯见马车侧边的纱窗内,一张熟面影晃过去。

    在扶桑楼前排队的男人们午后两点开始振作。一只只手掐去烟蒂,将推在后脑勺上的帽子拉回来,噼噼啪啪地跺掉鞋上的尘土,嘎巴嘎巴捏动乏了的指关节。

    然后队伍向门里移动一点。

    一个画人像的画匠把预先画好的彩像兜售给人们。

    手端铜盆的男人一条腿撑在椅子上,对大家唱一样吩咐:诸位帮帮忙,请不要给假钱!没有钱可以直说,诸位,扶桑小姐可以给你少看一会,少跟你谈两句。诸位,扶桑小姐也不是吃空气、喝海水的,也全凭大家照应!不给假钱的,我在这里就替扶桑小姐谢谢了!诸位也看见了,我们人手不多,忙得跟狗娘养的一样,也没那么尖的眼力来辨认真假,全靠大家帮忙。你!出去。他把一个男人推出队列,将刚落进盆中的硬币拣出,扔了老远。

    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出去出去。

    怎么是假的?你手里做了鬼看门的说:我说是假的了吗?你自己说是假的!

    那人还不罢休,又出来一位门神,腰上别的一串大小刀像肉铺的一面墙。那人马上不闹了,拾起地上的硬币,眨眼便逃没了。

    有人挨到跟前向看门的佝佝颈子,说自己钱不够但有一口袋上乘大虾干。

    看门的抓出虾干看看说:要是鲍鱼我就放你进去。那人说:我祖宗八代都是捕虾的!

    看门的说:那就改行捕鲍鱼吧。

    不远处站着想看懂这一切的克里斯来回踢着地上一只空椰壳。他不愿任何人误认为自己也属于这个队伍。从人们的议论以及相互的猥亵打趣中,他懂了扶桑的今非昔比,却继续不懂这么些围城似的局势意味什么。

    他将那只椰壳当球一样踢。借着这踢,他开始侦察楼的地形。他开始将椰壳踢向楼侧,发现一圈院墙,墙头戳出獠牙般的玻璃茬。从这里是没有希望进去的。

    他将椰壳绕墙踢了一圈,见那些不久前进去的男人们这时依次从一扇窄极的门出来。一条男人嗓门追在每个出门的人背后道别:谢谢光顾,请再光顾。

    院墙边没有树,只有积在墙根的垃圾,像是被潮水带来的,一层层积累出如此丰富的肮脏。

    既不能爬树也不能用镜子,克里斯感到了那种仅出现在荒谬的梦境中的焦灼。整个情景都属于那类荒谬的梦境:这座豪华艳丽的楼,被这楼吞进吐出的男人们,以及云集的垃圾,还有那无法接近的扶桑。

    克里斯想,半年之隔,一切都怎么了?

    一个刚出后门的白人青年看了克里斯一眼。他不比克里斯大多少,最多十七八岁,两眼带着醉意,头发像克里斯一样让尘土织成了毡,肮脏的衬衫上有各种污渍,皮靴蒙一层厚尘。他颠颠晃晃地走着,一看就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地方该往哪去。

    克里斯想上去问问,里面到底怎么了?

    他却猛一个寒噤,因为他在这个已不可收拾的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两三年后的自己。那荒谬梦境的感觉仍继续着。他跟在这青年身后,审视着他那逛过天下的步态。这是一个躯壳,不再是人。或许二三年前还是个人,是个心里交织着神话和探险、猎奇与理想的男孩,像他现在一样。或许他也曾像他此刻一样,心里有过惊心动魄的情感,因为这情感包容着拯救和人道等使命含义。而他现在已是这样一副躯壳,被鸦片、赌博、娼妓以及这整个零乱肮脏的区域抽空了灵魂。几年前,他也像他这样,被这地方不可言喻的诱惑征服了,一点点交出了自己。那成百上千个男孩子,全体覆没了,在这烟云缭绕的地盘上,在这个漂洋而来的古老王国中。

    克里斯跟在这青年身后,看着那成百上千在唐人区找玩具的男孩全体覆没了,而这具躯壳便是那遗迹。

    从克里斯到这个青年仅需要两三年。这想法使克里斯咬紧牙关。他希望这个荒谬的梦境不要再继续,他得摆脱这躯壳的导引。

    青年却伸腿一绊。克里斯摔倒在满地垃圾上。

    青年笑嘻嘻地看着怒目而视的克里斯,看他擦去嘴唇上、手掌上、膝头上的血。

    克里斯事后怎样也想不清他怎么就跟着这青年进了鸦片馆、赌馆和酒馆,把自己所有的钱借给他,让他慷慨地请自己喝醉。最后他提议将克里斯脖子上那根项链当掉,就是他母亲给他的那根,他也没有反对,他已经不会反对。

    半夜,那青年把克里斯搀扶到街上,最后一次核实他不再有钱借给他了,他道了声回见,颠颠晃晃地向下一个未知的去处进发了。

    他甚至没尽起码的责任告诉克里斯如此暴饮的后果:呕吐。克里斯发现自己在呕吐时吼出全异的嗓音,不知是谁的嗓音,直冲出口腔。他不想要这嗓音,却不行,它一阵阵跟着秽物冲出五脏,越来越粗哑。

    天快亮时,克里斯发现这场酒后呕吐使他的变音期最终完成了。似乎走了捷径,他一夜间就有了这副宽阔低沉的嗓音。

    那还是在半夜的时候,他隔五分钟就窜向路边,找个背静角落去吐。渐渐他不再感到难为情,随时随地地敞开喉咙吐着。反正马路上这样吐的不止他一人。没人抱怨,只是十分理解地给他让出地方。

    半夜,另一个世界显出它的形色。所有的赌馆老板、娱乐女郎都跑到街中央咋唬地跟过路者打招呼,乡里乡亲一样熟识。城市在白天的起码分寸,此刻已完全失去。借着夜色,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全都亲切狎昵。克里斯不断被妓女们扯住,被她们叫成查理或理查,嗔怪他久不光顾。

    这个光棍汉城市的夜晚,男人们办完白天的正事,此刻正在赌馆和妓馆过家庭生活。

    克里斯在天亮时走到了这里:在意大利妓馆云集的区域背后,净土一般耸立着一幢红砖黑瓦的东方式小楼。呕吐得精疲力尽的克里斯把小楼端详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心给吐干净了。他走过去,绵软地拍了几下紧闭的门。在等待门开时,他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