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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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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载:鸿王十六年春二月,彭侯刚剿灭茹人,虏其全族为奴。

    五年前的某一天晚上,或者并非晚上,我和有翼的燃躲避劫难,逃出了萦下的山谷,在星光映照下,来到一条流动平缓的大河边。就是因为舔吮到了这河里的水,我才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并且和燃分散了的。

    这就是我内心的渴望和疑惑吗?是的,在此之前,即便仙山萦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也还不能使我产生深深的疑惑。而在此后,大劫、神器、秩宇嚣宙,才真正把我的人生带进一个人所未知的奇特境界中去。这就是奴人的咒法所从我内心或者灵魂深处所激发出来的渴望和疑惑吗?

    想到这里,耳边的寂静突然消散了,我能够听到这条大河流淌着,所发出来的沁人心脾的潺潺水声。转头望向那光亮,那光亮却已经不见了。是的,现在有星光映照,已经不需要别的什么光亮为我指引方向了。

    这是真实的吗?是那天的遭遇再现吗?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梦境,是我自己,或者是那咒法所造出来的虚幻的世界?我慢慢走到水边,俯下身,抉起了一捧水——水清澈并且凉爽。我很想再喝一口这水,既然身在梦中,我不会因为喝了这水而死去的,但我很想知道,它这次将会带我进入怎样的奇境中去。

    “不要。”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柔惋的声音。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雪肌银发的女子,正慢慢向我走来。那是寒吗?不,那分明是燃啊,她巨大的雪白的翅膀依旧折叠在背上。我终于又见到燃了,我真的这样盼望见到她吗?她终于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了吗?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燃慢慢走过来,伸手拍散了我仍捧在手掌中的河水:“我对你说过了,这水不能喝,喝了会死的。”“不,”我有些茫然地回答道:“你没有对我说过离开了萦,我听不懂你任何一句话。”

    “难道你现在听不懂我所说的话?”燃微笑着,凝望着我的眼睛。我摇一摇头:“这只是一个梦呀”“梦也好,现实也罢,只要咱们能够互相听懂对方的语言,不就足够了吗?”她慢慢地在我身边的河岸上坐下来,指着河水:“我家就在这条河的南岸,这河名叫‘死水’,喝了河水,或者落入河中,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笑着问道:“我曾经舔吮过这河里的水呀,并且也坠入了河中,但我现在不是仍然好好地活着吗?”“你活着吗?”燃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目光中竟然充满了忧伤“这河是阴阳的分界,你既然已经坠入河中,怎样证明自己还活着呢?”

    “阴阳的分界?那是什么?”我问燃,但是突然间,她的身影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踪了。我听到身后传来蒙沌那有如金属撞击般的声音:“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表里是宇,昨今是宙,而反正就是阴阳。阴阳的分界,就是反正的分界,你在阴阳的边界上徘徊,在反正中游荡,自己还不知道啊!”我悚然一惊,转过头去,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空濛,没有蒙沌的影子。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难道在说,我落入死水后,所在的就已经不是过去的世界了吗?我现在所在的,难道是有如空汤所创造的那虚幻的未来一样,是虚假的,或者是另外一个真实吗?!

    再转回头,星光已经不见了,远山也不见了,但死水却流淌依旧。四周一片昏濛,现在再看波光粼粼的死水,就仿佛仰望夜空中星辰的群落一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境吗?我在梦中用眼睛所看到的,用耳朵所听到的,难道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我慢慢地向死水中走去,慢慢地,我感觉清凉的河水淹过了自己的脚背、脚踝淹过了自己的膝盖、大腿我就把它当作是一个不寻常的梦吧,在梦中不管做了些什么,对醒来的世界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的,哪怕在梦中死去。我希望再次进入死水,去探寻使我迷惑的宇宙的真实,宇宙的大道。

    这一次,它将会把我带向何方?

    清泠的河水逐渐没过了我的头顶,恍惚中,我觉得水从眼耳口鼻中渗入我体内,身体突然变得异常的沉重。这时候,我觉得极度的恐惧,有一刹那甚至相信如果在梦中死亡,就再也难以醒来了。我双手无力地抓挠着,却什么也抓不住,意识逐渐模糊

    是我终于还是醒来了,梦中的恐惧依然残留在脑海深处,我只隐约记得自己沉入了一条黑暗的大河,虽然竭力挣扎,却越沉越深人都说梦境有时是现实的预兆,这样的梦,究竟预兆着些什么呢?

    服庸走到我的面前,恭身施礼:“家主,您醒了那几名茹人长老已经押来了。”我笑着点了点头:“大白天的竟然睡着了,难道我也终于老了不成?”服庸急忙说:“您还不到四十岁呢,怎么会老?都是这些天战事不断,您过于劳累的缘故。”

    我端坐起身体,叫士兵把那三名茹人长老押了上来。白肤银发,年纪一大,茹人和人类也并看不出多大的区别。“王京已经有诏命来了,”我把玩着血剑的剑柄,语气随便地说道“既然你们不肯臣服鸿王,那就都做奴隶好了,并且——世世代代都要做奴隶。”

    “大人!”一名茹人长老惊叫起来“原来谈好的条件不是这样的呀!”“是啊,我是答应你们,只要放下武器,答应臣服,既往不咎,”我耸耸肩膀“但是鸿王不肯答应。我也很为难呀,这样好了,在我彭境内的茹人,我有权力维持他们自由民的身份”

    “可是,南方的彭国,根本没有我们的族人呀!”一名茹人长老大叫了起来。“啊,那就没办法了,”我撇嘴笑笑“我也有心无力呢。”一名脸颊瘦长的茹人长老冷冷地望着我:“大人,三万茹人,从此都要变成奴隶吗?一下子增加了三万名奴隶,鸿王想必会很高兴吧。他一定会赏赐相当数量给大人您的,您能够解放那些我们的族人吗?”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听他这样一说,也不由斟酌起来:“这样啊那我的损失实在太大了”“被大人解放了的茹人,一定会忠心于大人,甚至为大人去死的!”那名长老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莫非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莫非他猜到我终将与鸿王刀剑相向?是的,三万名茹人,作为远征军主帅,我起码可以获得七千名作为自己的奴隶,若这七千名茹人都能忠心于我,而同时怀抱着对鸿王的深仇大恨,对我可是相当有利的事情呀!

    “明白了,”我点点头“但我要附加一个条件。”“大人请讲。”那名茹人长老以手抚胸,垂下头去。“我要你做我的奴隶,”我向他凑近了一些,故意用凶狠的语气问道“你可愿意吗?”

    “是的,大人,我将终身为您服务——虽然我的时间不多了。”那长老的眼中,流露出了会意的光芒。

    “我要诅咒鸿王,我要诅咒威王朝!”另一名茹人长老突然瞪着我,双手张开向天,亢声大叫了起来“茹人即便沦为奴隶,哪怕一百年,一千年,一定要灭亡威王朝,杀尽鸿王的子孙!”

    你要诅咒鸿王就诅咒好了,瞪我干什么呀?什么一百年,一千年,那不是太久远了吗?我可等不及呀!于是,对应他的愤怒,我还抱以诙谐的微笑。

    梦境和真实已经难以分开了,彭刚的经历究竟是不是那个奇特的梦境中的一部分,我完全搞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茫然地从梦中醒来,看到寒依旧跪在榻前,垂着眼睑,低声祷告着。

    我咳嗽了一声。寒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大人,您醒了。”我点点头:“不算是很好的梦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寒吃了一惊,急忙俯下身去:“奴婢是大人之物,为了大人的健康,做一些事情是份内之事,不敢当大人的夸奖!”

    我微微笑了笑,欠起上半身,问她说:“你们奴人中,可曾流传着一个传说?”“什么传说?”她赶紧过来,把枕头垫到我的身下。“我听说,”我缓缓地问道“你们奴人,原本是叫做‘茹人’的,当鸿王派彭侯刚将你们打败,全族虏为奴隶时,你们曾有一位长老诅咒说:‘茹人即便沦为奴隶,哪怕一百年,一千年,一定要灭亡威王朝,杀尽鸿王的子孙。’有这样的传说吗?”

    寒听了我的话,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上:“不,奴婢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奴婢奴婢是忠心于大人的,大人想必也忠心于自己的主君,忠心于天子的,那么奴婢也忠心于天子”

    听了她语无伦次的话,我突然觉得非常好笑。于是摆摆手:“随便说说罢了,不需要如此害怕。你下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下面的梦我自己来做就好了。”

    寒手脚利索地收拾好施行咒法的东西,躬身退了出去。我重新躺回榻上去,却久久不能入眠。彭刚的经历再次进入我的脑海,对于其中的空白,稍加回忆,我就能想起细节来,仿佛我真的保留了虚幻中彭刚的记忆似的。我记得他把中央的黄色宝玉剖成两半,大的一半献给了鸿王,小的一半却秘密收藏了起来。

    其实那大的一半,鸿王也藏了起来,包括后来做成四方神器的那四块宝玉,全都藏在王京的宗庙里。我不知道他的后世子孙是何时发现四方宝玉,并将它们制成祭器,赏赐给诸侯的,我也不知道黄色宝玉是何时遗失,落入潼水深处的

    等等,史籍上并未记载在潼水发现的黄色宝玉的大小,也没有记载有圭的大小,那真的是鸿王所得到的那一半吗?那会不会是彭刚所得到的那一半?彭族原本就居住在潼水南岸,彭刚手里的宝玉落入潼水,可能性会更大吧!

    我的思路停滞了,线索实在太少,我无法继续设想下去。况且,那个奇特的梦境中,燃和上人之王蒙沌所对我说的话,更使我辗转反侧,难以明瞭。这些话只是梦中的噫语呢?还是有其道理存在的呢?如果有其道理存在,究竟是否蒙沌借梦境来向我传达的呢?如果并非他的真实的传达,难道我在梦中所听到的,要比他所知道的,更为深刻吗?

    不,那是没有可能的我只是一个下愚而已,我内心深处,灵魂深处的所知,也许比这具浮游在尘世中的躯体,所知的更为深刻,但终究无法超越上人之王的。否则他何以能成为上人之王?何以能超乎宇上,忽隐忽现,有莫大神通,而我则没有?

    想到这里,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叔祖沓的一句话再度回响在脑海中:“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然后,又响起了仙人空汤的话:“道德是为上,道法是为下,德堪比肩日月,是否能呼风唤雨,又有什么意义?”

    不,我为何要想起空汤的话?他一直就在欺骗我,用一个虚假的未来,希望消磨我生存的意志,破灭我努力的目标,我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呢?可是,他的话确实和叔祖沓的话如出一辙

    翻来覆去的,我想了很久,却都不得要领。唉,知道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啊。我倒希望自己仍然是五年前那个血气方刚、天真幼稚的彭国世卿公子,而不是现在的郴国大夫峰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