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是春天,寂静中仿佛充满了某种细密的声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从冬天的僵硬中渐渐苏醒、松驰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树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园子中做梦。他梦见一只红狐通过一眼泉水向他作着笑脸。他不喜欢这种诱惑中夹杂着仇恨的表情,于是就把眼睛睁开。

    春天,万物都松驰了。所以,即使正在梦中,想把眼睛睁开就睁开了。

    目光越过矮墙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杨树林莹莹的树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经全部融化,显出一泓绿水和大片空旷的河滩。河滩上累积的卵石铺展着,仿佛一些温润的灰色云团,满含着雨意。金生看着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闭上,继续做梦。

    那只红狐是个不怕时间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边,不曾被孤独所击倒。这个晴朗的早上,湿润的东南风不断从河口方向吹来。村里村外,众多的梨树尚在打苞,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花的芬芳。做梦的猎手背靠着那株老梨树。树干内部那些脉管都张开了,拼命地吮吸着,把地下的水送到顶端,送到老树的每一个细枝末梢。一树子白色喧闹在寂静园子中。

    也就是这么一个早上,树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树都被春风引领着竞相开放了。

    金生继续做梦,梦见狐狸用柔媚的女人声音叫他,即使在梦中,他还是怀疑,这只漏网的狐狸可能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她成了精了。就恨恨地说:“我怎么放过了你?”

    尖叫把金生惊醒过来。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银花从储藏杂物的破屋中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斗玉米种子。女人尖叫一声,颤声问道:“金生,是你吗?”

    金生说:“是我。”

    银花一松端着种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声还是从指缝中漏了出来。斗落在门廊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顺着台阶一泻而下。一股奇迹一样突然涌现的瀑布静止成一汪珠圆玉润的湖泊。

    银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着粗砺的老树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女人就笑了,叫:“丢了手,走啊,走啊!”一挪脚,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从另一株梨树上撞下来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揽进口中,嚼了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门框,金生回过头来对女人说:“是野物叫我起来的。”

    银花腿一软,扶住梨树仰脸看天。

    天空中缀满了缤纷的梨花。

    有人正在给冬小麦灌水,平常干着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响。金生一迈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边。那里,是村里会堂侧面的墙壁,平常贴政府公告一类东西的地方。

    他就大声问:“写的是什么?”

    女人说:“收税的。”

    他就对着布告下面的墙根撒尿。

    女人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又站起来了。”

    说完,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

    男人瘫在床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矫健,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关于他的瘫痪,村里暗暗传说,那是杀生太多的缘故。过去,有人猎鹿太多,临死想说出埋银子的地点,却是鹿哀哀的叫唤。也有人长出豹子的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既然村里每个男人都在打猎,好的猎手仍然是村里的传奇人物。金生变成瘫子时,人们看到了现世报应,但那教育意义已经十分有限,因为山上已经没有可以猎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几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进来,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样子。只有从前村长的儿子芒加,如今当了村长还不时来看一眼他。芒加抚摸当作褥子的熊皮,闪闪地映着灯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响,仿佛还心有不甘。年轻村长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金生就想起他刚当村长的样子。

    别人好运气当头时,自己却正走着霉运。他因此有点恨他。

    芒加刚当上村长,就去县里开四级干部会。回来的挎包里塞满了纸卷,就张贴在这堵墙上,直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当当。

    是秋天的时候。

    村子里树上挂着梨,房子里窖着梨,空地上堆着梨。空气中飘满了梨子悄然腐烂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闲着无事,都在等着村长带来买主。没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怀中看村长干活。村上贴了交通法规,贴了森林法,又贴了计划生育和法院毙人的布告,最后贴的是动物保护法。金生肩了枪,两手空空从山上下来时,芒加已经贴完了那些纸头,站在那里大声宣读。读到森林法规时,人们笑了。同时,大家都抬头去看光秃秃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丛,只有梨树越来越多,环护村庄。念到动物保护的有关条文,人群中又一次爆出笑声。金生的笑声最为响亮。他捅捅村长的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逼我跟你作对?当了村长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说:“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号令。”接着,村长又把猎杀什么动物判刑多少年,罚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枪往村长手中塞:“给你一年时间,你能在林子里打个东西回来,我去坐牢十年!”

    村长说:“也好,这枪我替你管上一年。”

    金生望望山坡,叹口气,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说:“我不是怕你才把枪给你。这条枪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从今往后,我也只好照料这些梨树了。”

    村人们都为他们的英雄扼腕。

    村长扛了枪走了。

    村人们也知道猎手和村长是一对好兄弟,就觉得那只是在众人面前作作样子。也更相信山上倘有猎物,他绝不会交出猎枪。正是出售梨子的季节,这种东西堆在村中,总是很快腐烂,送出村子很快变得金灿灿的,馨香无比。人们也就散开了。金生回了家就对银花说:“他明天来还枪。”睡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烟熏火燎的墙上一轮鲜明的枪印,又穿衣起来,赶到村长家里,却见新村长打着绷带把一只手挂在胸前。金生想,一定是枪走火了。

    芒加却是知道他的心思,说:“屁,我也不是不会玩枪。”他理理绷带又说:“你就成全我一次,叫我一来就像个村长。我晓得你要来叫我还枪,我存在乡武装部了,一个月后取来还你。”

    金生就说:“老猴子刚下树,小猴子又蹿上去了。”

    村长叫女人取了酒和几块干肉来。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烧烤干肉的味道。金生喝了几口酒,说:“给你个脸,反正山上已经没有布告上不叫打的东西了。”

    “你真敢吹牛,没看见狐狸都窜到村里来了吗?”

    村长在乡武装部存了枪回来,刚到村口,一只狐狸从黄昏的阴影中冲了出来,吓得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金生背上一冷,感到狐狸冷不防出来时携带的一股阴风吹在背上。嘴里却满不在乎,说,是只黄鼠狼吧。眼前却活灵灵飘动一只红狐美丽的身影。

    金生回家时,已经是晃晃悠悠不胜酒力的样子了。

    他对一团梨树的影子唾了一口:“呸!狐狸!”这时,一张狐狸的脸映现在渠水的中间,他就顺着流动的渠水往前走,曲曲折折穿过村子的寂静。到了村外,渠水在地里散开,就什么也没有了。上冻前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他又往回走。这次,渠水中回荡的就是一轮月亮了。

    后来,银花说他男人那时就不对了,已经叫狐妖夺去了魂魄。

    她不管大家都说那只不过是枪口下得到残生的最后一只野物,说哪个人见她男人那阵的样子都会相信狐狸已经成了妖精了。金生头在看水时撞破了,黑色的血迹像一条条蠕动的蚂蟥。他不断对女人说,打死这只狐狸,就不用操心再杀生了,就可以积德生个儿子了,不生儿子是女人的心事,银花躲在暗处嘤嘤哭泣。

    他却说:“听哪,狐狸叫了。”

    话音刚落,提一根木棍就冲出去了。

    银花跟着追出去,只有满眼水光。她揩去泪水,才看见月亮,却不见男人的影子。银花就尖叫起来。周围菜园矮墙,梨树的阴影都在回应。细听起来,却是狐狸的声音。

    孤独,而又凄清。

    那一夜,金生以为进入了早已不复存在的森林。狐狸隐身不见,他挑战似地高声怒骂。其实,整整一夜,他都在村子周围打转。黑暗中回荡着他威胁狐狸,央求狐狸和他见面的声音。

    村里人都说金生疯了。

    早上,人们发现他手拿一根烧火棍倒在地上。

    金生在找最后一只狐狸时瘫了,这一瘫就是三年。三年之后,来到一株梨树下,梦见那只狐狸。那只狐狸确实是存在的,一直就在村里自由出入。一年以前,金生躺着等天亮,再也听不到雄鸡报晓,就知道狐狸祸害不浅,把村庄里的鸡都抓光了。他一瘫痪,别人都怕那只狐狸,连林子里也不肯去了。

    金生一个早晨就能走路了。

    到了村长家,一头虚汗淋漓而下。村长家门上挂着大锁。金生坐在门廊上擦汗。这时飞来一只乌鸦,对着他哇哇叫唤。金生觉得乌鸦是说:“你快要死了。”

    金生笑笑,起身走出村子。

    当他走上往乡政府去的路,一身筋骨活泛多了。走到水库堤坝上,回望村子,就只见一片轻云似的梨花,不见村庄了。他坐下来吸烟,回首往事也有点像回望村庄一样空旷迷茫。他就说:“偏偏就剩下了它。”

    到了乡政府,武装部长站在几株开花的桃树下,问:“噫?瘫子怎么好了。”

    部长以前常跟他一起打猎,所以熟悉。金生擦了汗,说:“还剩下一只狐狸。”

    “都说那野物成精了,就不怕收你一条命走?”

    “我来拿枪。”

    “枪?”

    “村长寄的,我来取。”

    部长就笑了:“哪个晓得那枪还有人要,军区来收旧枪,叫他们拿走,人家还差点不要呢!”

    “山上还有我没有打死的东西。”

    部长瞪他一眼,进屋取来一支自动步枪,扔到他怀里,说:“弹夹是满的。”

    金生笑了:“哪里要这么多子弹。”

    拉住部长就往院子里外面走,一定要部长指示靶子,这样拉扯着来到了河边。部长骂道:“你这个狗日的!”顺手把帽子扔到河里。金生举枪就打,枪枪都击中了浮动的帽子。直到枪膛里剩下一颗子弹,把空弹夹卸下还给部长。

    “你就那么信任自己的枪法?”

    部长没有听到回答,狂妄的猎人扬长而去。

    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走出部长的视线,金生在水库堤坝上一棵早青的柳树下睡了一觉。他想像自己会再一次梦见那只狐狸。但是,什么也没有梦见。醒来,枪身给晒得十分温暖,天地间的温暖好像都集中到那支枪上。他把子弹从膛中退出来,细细抚摸。他知道这黄澄澄的东西会如何携带了人类若有若无的仇恨,撕裂一个个敢于向自己尊严提出挑战的野兽的躯体。然后是什么呢?他不愿去想这个,只看见四周的景物因为这人工湖泊而汇聚。

    眼泪亮晶晶地挂了下来。

    黄昏时分,早上开放的梨花又开始凋谢了。洁净的花瓣落在地上悄然腐烂,更给黄昏的气氛增添了一种甘甜的味道。金生经过自己家门前,听到屋里收音机已经打开了,依然固定在专门吟唱英雄史诗的波段。他没有进门,觉得自己不过像个不够真实的鬼魂,并且想到了报应这个字眼。

    他冷笑一下,觉得枪身也变得冰凉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金生觉得自己身影如雾,碰到任何东西都发不出声响。他还觉得,自己会有足够的耐心来寻找那只狐狸。从梦中,他知道,那是一只美丽的红狐。半夜,云片带来一阵小雨。他背靠一棵梨树倾听,四野里都是草木萌发的声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而那狐狸却是这个世界里一个耐心等待复仇的女妖。想到这里,金生心里又恨了起来。

    雨停了,月光重新洒向大地。

    面对这景象,金生突然想高声叫骂。这时,却发觉舌头发木,说不出话来了。因此,他知道狐狸就要现身了。他在地上趴好,架好枪,麻木的感觉从脚下慢慢往上。趁着头颈还能转动,他回头看看背后的有亮。月亮到了面前时,他的一身已经僵硬了。

    天空露出了黎明的光色,这种光芒凝聚在准星上,像一蓬冷艳的火苗悄悄燃烧。

    金生眯眯眼,想看看心里想些什么。

    可他看不见自己的内心。

    睁开眼,就看见狐狸现身了。

    它就坐在十步开外的那潭清亮的泉水旁边。这情景和梦中十分相似,但狐狸却叫他失望了。他已经十分老了,并不需要一个好猎人专门从床上起来对付它。人们的传说中,这只狐狸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像一团闪烁的火焰,美丽得出神入化。现在,面对枪口的这只狐狸,却是十分老迈了,毛正大片大片地从身上脱落,只有那双眼睛因为得计和歹毒而显得分外明亮。

    金生不想开枪,但狐狸也不走开。

    太阳升起来了,穷途末路的猎人和狐狸之间,竟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金生害怕这种感觉,对着狐狸开了一枪。

    枪声震荡,使村里村外下了一场梨花雨。

    人们赶到村口,那狐狸已经死了,流出的血腥臭无比,污染了村里一眼甜水泉。

    村长芒加把金生抱在怀中。金生想说话,一用劲,人们却听到狐狸的哀哀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