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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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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两千五百年前的一个午后。

    我这样大胆想象。

    那天,天色很好,靛青色的晴空缀着雪堆样的云朵,显出很原生态的样子。和蔼的阳光透过树梢斜铺在林间隙地上。秋叶加速凋零了,树林显得疏朗萧条,野果子胡乱落了一地。

    这时,从林子里,传出阵阵喧闹声。

    原来,是一群打柴的孩子在作游戏。他们在五步远的地上挖了个小坑。每个孩子拿着十枚果核,按顺序往坑里投掷,看谁连续投入的最多,胜出的一个,将赢得一小捆枯柴和一小堆菌子。

    结果,是一个赤着黑脚丫,扎着朝天杵的小机灵鬼获胜了。他乐颠颠地取走了彩头,却忘掉了卧在坑里的果核。

    那几枚果核就无奈地呆在坑里,很失落。冷风来了,席卷着腐草败叶,掩盖了坑口。雪花来了,搅乱天地间的平静,抹去万物好不容易留在地面的痕迹。果核们百无聊赖,在雪被下轻轻歌唱,慢慢等待。

    天晴了,雪化了,麻雀在枝头喳喳乱叫。

    窸窸窣窣跑来一只饥饿的老鼠,它晃动着小脑袋,逶迤寻觅,它本能地感受到有果实的香气在诱惑它。就在脚下,它锁定了目标,用爪子快速挠扒:一小堆果核出现了。它的胃液在疯狂分泌。它用利齿敲碎了一个个坚实的果壳,饕餮饱食。最后一枚,它放弃了。可能,胃袋已满,也可能,听到林子间传来野猫的凄厉嚎叫。总之,它放弃后,逃掉了。

    这年夏天,发了山水,淤泥填平了小坑。

    水退了。在阳光的引导下,一棵羸弱的嫩芽迟迟疑疑探出脑袋,它抖一抖身上的泥巴,懒洋洋舒展开扇形的嫩叶,它想让暖风烘跑自己身上的乳臭。

    附近的亲族都很高大,它没有理由不努力。在树的生存哲学中,要想得到更多阳光就得拼命长高。

    于是,它憋足了劲猛长了起来。

    那次,山脚下起了场野火,雉飞狐跳,草焦树死,眼看就烧到身旁,它害怕了,头上冒出冷汗,它感到大限将至。过了一会儿,变了风向,且及时下了雨,雨不大不小,刚好压住了火势。

    家族罹难,让它有了浴火重生的悲壮感觉。时不我待,我要快快长大。它对自己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它终于长高长粗了。但主干并不直,斜巴巴横生出许多枝丫。当然,没有人为它修剪,它不需要修剪,那时候的树都由着自个儿的性子长。

    附近有一个能干的酋长,他觉得自己的功业盖过所有祖先,因此,他要修一座更大的宫殿,好收藏保护他的财宝和女人。他派了无数工匠到山上采伐。一棵棵大树呻吟着倒在威严的利斧下。斩头去尾,这些大树将变成殿堂上的抱柱、栋梁、檩木、椽子或是精致的桌、案、几、榻

    一个匠人走近它,比了比,相了相,摇摇脑袋,离开了。五股八叉,不够料!这是给它下的评语。

    它悬着的心放下了。劫后重生,庆幸中又带着点儿郁闷。仿佛上刑场,就义者慷慨赴死,很悲壮,很勇敢,而陪绑者却吓破了胆,猥琐地活下来。想想真郁闷。郁闷容易使人衰老,衰老又变成悟道的灵丹,不久,它开悟了,变成了一个达观的智慧老人。

    开悟之后,它就不愿再长。够了,够了,它的腰围需要六个壮汉连手才能合抱。树不在高而在老,一老,便有了威仪,凡人便不敢对它动刀斧了。

    依偎着老树,来了一户定居的人家,一户户增加,一代代生存繁衍,就凑成了一个村落。有了鸡鸣犬吠,有了婚丧嫁娶,有了悲欢离合。

    村民说,那年的雷声真骇人,没有震塌山梁,却震倒了几间石屋,劈开了老银杏树的一段粗枝,劈死了在里面作怪的蛇精。村民害怕了,再不敢动它,说它是树精,蛇是它的情人。

    那年,日本人入山扫荡,追游击队追到村头,一抬眼看见这老银杏,鬼子们直叫神树神树,围着树干兴奋地连比划带叫,上了香,就悄无声息地撤离了。村民说,老树有灵气。

    中国老百姓是怪都怕是神都敬。于是,逢年过节,枝上就系满了红布条,树下就摆满了祭品,供满了香烛。它欣然享受起来。不过,一时还不习惯社日里喧嚣的鼓乐鞭炮,也不习惯村民的顶礼膜拜。中国特色吗,只好慢慢适应。它是智者,它知道,村民的膜拜,会间接维持它的生命,各得所需,有何不可呢?

    它更喜欢静,爱看旭日东升夕阳西坠,爱看春华秋实一荣一枯,喜欢深沉地阅读大地山河,喜欢春风拂过时那种触摸肌肤的感觉,喜欢用胳膊架起那些鸟雀,引逗它们跳蹦欢唱。老树有一颗童心呢。

    但老树确实老了。

    树杈里闪了空隙,灌了雨水,开始慢慢腐烂。

    树从心死,不假!水、旱、病虫害还有时间,在合力侵蚀它的肢体。

    有两个粗枝往地面倾斜,低垂,需要用铁架子支撑保护。

    但老树的外壳尚好,依旧年年发叶,年年挂果。

    只见其衰,不见其亡。它距离死亡,大概还远着呢。恐怕死神都熬不过它。

    你看,它的主干确实老了,却又有了怀中抱子。从根基处长出的一枝,也有碗口粗了。村里一位老者感叹,他刚学会挪步,子树就这样粗,七十年过去,没见多少变化。

    岁月,在它身上好像凝固了。一年,在它看来,只算一天。

    更奇的是,二十年前,一粒楮树种子随着喜鹊排下的粪便落入朽枝的孔洞里。种子遇潮萌芽,一晃就成了酒杯粗的小树,夏天里挂出一树红灿灿的浆果,招引着蜜蜂鸟雀来舔舐啄食。老枝就在半空中挺举着这异类,收容这没娘的流浪儿。那楮树的根就牢牢刺入老银杏的腹腔,贪婪地吮吸老银杏将要枯竭的血液。我担心,老树会被这小家伙耗死。不过,老树愿意,它喜欢溺爱这野孩子。

    老树涵养好,淹没在杨树丛里,毫无怨言,毫不在意。老树说,它等了两千年了,它不急,还是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吧。

    不急出名的老树被媒体捧起来了。四乡里都来看古树。林业局的人赶来了,要测一测它的确切树龄。画家来了,把它画在画上。摄影师来了,把它的玉照发到互联网,与好友们共赏。

    它被列为市古树保护的第一号,俨然成了活标本。

    加固了基土,建了围栏,竖了碑碣,它感觉很威风。

    人们愿意走近它,一睹它的粗壮和沧桑。

    那是看历史和鉴赏古董的眼光。

    稀罕了,真还有这么老的树,亏它怎么长的,又亏它怎么存活下来的?

    它依旧保持深沉的风度,老而不死谓之贼,两千多年的阅历不容它轻狂。它用沉默来回答人们的疑问,人们更觉得它深不可测。

    老树,就是老树,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