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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的麦草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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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在一个著名的烟草公司做部门经理,在城里有两处很像样的住房,儿子正读研,早和一家涉外公司签了约,一毕业就去广州就业。

    妻子早退了。父母年事已高,但身体很好。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清明节,普开着车子去乡下祭祖。

    近村,普放慢了车速,想找个熟悉的面孔打个招呼,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六十上下的人,他认得几个,八十以上的凋零的差不多了,五十以下的,几乎不认识。但他还是很高兴,不住地冲人们点头。

    人们看着车子停在一所老房子前。

    门朽了,普费了点劲,开了生锈的铁锁。

    院子里野草丛生。灶房边的石榴树,老干半枯,叶子稀稀拉拉。那棵黄杨却长势旺,树梢快触到房檐了。两只野猫拨开草窜了出来,竖着眼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普心下惨然,唉,老宅子破败到这样子了。自从把爹娘接到城里,隔一两年,普才回老家看一眼。可房子老了,加速老了。墙开裂了,瓦片缺了几片,漏雨。

    没人住的房子毁得快,别去看了,看了伤心。娘说过。

    离开的那年,娘栽了棵毛白杨,现在有碗口粗了。

    普蹲在地上,拔了几棵莠草。眼圈潮润,手直颤,喃喃道:

    败了,房子败了,我可是在这长大的呀。

    妻子无言以对。

    普忽然说:我想翻盖房子!

    妻子惊讶地看着普的眼睛:有必要吗?城里的房子够大了。孩子就一个,毕业了,就飞远了。盖房子,谁住啊?

    我们俩住,等我退休了,城里住一阵儿,乡下住一阵儿,不好吗?

    那,随你吧。

    妻子从四十岁后,就不再跟他较劲,真正做到夫唱妇随。男人吗?只要不学坏,顺着他,总比顶着好。

    盖什么样子呢?普反反复复打量这破房子。

    这是八十年代的房子,红砖红瓦,长十米,宽七米,出厦檐。虽已破旧,还是雄赳赳站着。

    这是爹盖的,当时,他上初中,爹有打算,普考不上学,就回家娶亲,房子是必须的。爹说,趁身子骨硬,挣份家业。这份家业,爹娘挣得辛苦,为了省钱。冬天里去二十里地外的南山采石头,自己套驴车拉回来。去五十里外的沙河掏沙子,再运回家。水泥棒是自己扎钢筋浇铸的。爹本来还打算自己烧砖,买好了煤泥,联系好了村东的窑主,可惜雨水旺,窑塌了,没烧成。

    原先三间土屋,拆了。揭了盖,抽了房檩梁头,四堵土墙孤零零立在那儿。

    六爷爷惋惜道:这老房子多结实,墙有一米宽,搁老年间,能住一百年呢?

    是啊,是啊。可跟不上形势了。爹说。

    普不解六爷爷的感叹,他是小孩子,也感受不到爹娘的艰辛。

    瓦房盖好了,是当时比较好的标准,省了两千块,爹累出了病。

    这瓦房,普到底没用上。他上了大学,娶了个城里姑娘。普跳出农门,爹很自豪,说:亏我把房子盖得高,吉利,得风得光!

    三十年后,房子老了,爹娘也老了。

    普要接爹娘去城里住,爹娘勉强答应,临走,娘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说,住不惯,就回来。

    爹娘住楼房,起初不适应,难得儿子有孝心,就没说什么,吃完饭,就去马路边转悠,话少了,生活习惯也改了不少。

    娘说,我们老了,就回去。

    我要翻盖房子,普对自己又说了一遍。

    妻子感到普有点神经质,普近几年变化比较大。年近六十,戒了烟酒,操起毛笔学国画,练书法,交了一帮文友,拜了老师,搞什么创作。妻子只好适应他。妻子高兴的是普对她越来越温柔,心比年青时还细。妻子想,男人有点健康的爱好,不错。

    普找到了堂兄,堂兄挠挠花白的头发:

    你想盖什么样的呢?房基,当然花不了什么钱,老户吗。

    我想盖早年间的草房子,土木结构的草房子。

    堂兄唔唔了几声,有些不解:

    草房子,落后了。年轻人都盖两层小楼,钢筋水泥,多结实,多气派。你,你是图新鲜,还是不想花大钱?

    我喜欢草房子。

    普坚定地说。

    这,我好好想想。村里三十年没增一幢草房子,怎么盖法,许多人都忘了,年轻人更不会。

    钱多些,也不打紧,我就盖草房子。一点儿钢筋水泥不用。

    堂兄点点头。

    我想想,钱不会花很多,但不一定好办。地基好弄,拆了老房子就得。土从哪儿来呢?现在土金贵了,谁也不愿起土了,要花钱买。木头的檩条好买,不过好木材比钢筋不贱,麦草现成的,我家里就有,可高粱秸没有,芦苇没有。咱这方圆百里,种这东西的稀罕了,得细打听。

    堂兄忽然不耐烦了。

    老弟,你要草房子,一定比盖两层楼费事,这料难备呀。许多人根本不会干。我劝你还是打消这念头。

    普不放弃,央求堂兄:

    你再想想法子。

    普回了城,想了多日,失眠了。

    草房子好,冬暖夏凉,舒坦。惟一不好的是光线和通风,现在有电灯空调,可以解决,还可以改造一个土暖气,保证供暖。土屋符合环保,老了,坏了,一堆黄土回归大地,少了水泥垃圾的堆砌,多好。

    普在脑子里设计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步,用麦草粘土和泥踩墙,捣筑结实,修整去毛茬,一节干硬了,再加高,起了山头。第二步,架梁头檩木,在檩木上排好高粱秸把子,排实了,糊上泥巴,苫上麦草,一层层,一排排苫实了,房顶加厚,用泥压了。山头也压了泥。第三步,抹墙皮。用河堤上的白泥,白泥平滑耐剥蚀,亮堂。第四步,夯实地面。草房子盖好了。干透了,我就入住,开车一会儿就来了,去北河沟钓鱼,去土坡挖挖野菜,吹吹田野的风。在草房子里,画几笔画,写两行诗,抬头看看檩上的燕子,院里的草花。多有诗意的晚年呀。

    普越想越美。普的脑子装着草房子的图样,拂之不去,那图样,从脑子里站起来,日益丰满,坚实如雕塑。

    停了三个月,普又给堂兄挂了电话。

    堂兄说:别提你的草房子。今年村里搞规划,为了缩小村里的建筑面积,统一盖两层楼房,你要盖,可用叔的名义,但不能盖草房子。式样要统一。

    普傻眼了。

    没想到盖一口草房子,这样难。

    一连几日,他都没胃口,没精打采,脸瘦了许多。

    妻子暗暗着急,她给普想了个主意:

    普,草房子在地上没法盖,可以在纸上盖,拿起你的画笔,把脑子里的念头搬到纸上,不好吗?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普点点头。

    普恢复了精神,先画了几张底稿,修修改改几次,搞了三个月,终于画成了。他松了口气,有点儿虚脱,感到自己的魂儿搬到了纸上。

    裱了裱,就张挂在客厅里。

    画面很大,三间土草房子,篱笆墙,爬满了粉红的牵牛花,门槛上坐了个光屁股小男孩,正端个海碗扒饭,脚边卧着一只老狗。

    画友说:

    构图在写实和写意之间,笔调朴拙厚实,有民间版画的味道。

    从此,去普家里做客的,都会看到那幅画。

    不知道的,进了屋,就说:

    客厅配了名家字画,有品位啊。

    知道的,就说:

    普哥真是有心人。

    暑假里,儿子带着漂亮的女友来家,儿子和女友盯着墙壁上的画,儿子说:

    这画叫草房子。

    女友说:

    应叫贫穷的记忆,罗中立的父亲,就用这种土黄。不过,这画面和你家的现代派陈设好像不太谐调。

    女孩直言不讳。

    普愣住了,许久才说:

    我这画,叫成年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