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独泊伊河文集 > 小镇风尘

小镇风尘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小镇的一天是从早晨6点多开始的。

    6点多,孩子们到街上吃早点,准备上学校。

    6点多,第一班去城里的公交车开始发动,乘客们缩在座位上耐心等待。

    6点多,店铺里的业主稀里哗啦打开卷帘门,打着哈欠整理铺面。小摊小贩们停下三轮车,搭摊子摆货,揉揉眼睛,念起生意经。

    空气里带着冷润的潮气。偶尔过往的车辆揭起一片灰尘跑过。那灰尘轻轻展开慢慢落下。醉汉一样睡眼惺忪,带着被吵醒的愠怒,慵懒无聊的伸伸腰,吐口气,骂咧咧开始了新一天。

    8点,小镇神志彻底清醒,开始了蓬头垢面邋里邋遢但又生龙活虎的一天。

    车辆多起来,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人也精神多了,一个比一个有血性。生活的步伐就是你追我赶,跑慢了会被踩破后脚跟,怎么能慢呢。

    太阳爬出来,很快就蒸掉路面的潮气。灰尘鼓噪起来,仿佛哗变的军队或一群准备揭竿而起打家劫舍的草莽英豪,在争论在策划在鼓动,要搞一次大暴动,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云际会的情形。

    拖水泥的卡车过来,挟裹一团团烟雾,若吼叫的动漫怪兽,一路猛扑而来。拉石子石粉沙子的拖拉机突突突蹒跚而至,开锅下面一般顺拖斗窸窸窣窣流下一路。这些沙子落到路面,被车轮碾压,被气浪冲击着,翻滚着跳蹦着,不乐意地被掠到路边层层堆积起来。

    有风时,灰尘飞得高飞得快,打在脸上衣上,落到树叶树枝上,粘在墙壁上,涂在商店门头上。灰尘是无脚的贼,无孔不入,那街道两旁的住户就很少敢大开沿街的窗户。有风的好处是灰尘起得高,散得快,洒向人家都是爱的和谐。

    无风时,那灰尘就形成了有丝绸质感的帐幕,被来往车辆掀起的气浪接替托举着,在十几米高百十米长的范围内起起伏伏,徘徊游走,将街道上的事事物物统统笼罩于袖间,冷笑着看人们的狼狈渺小状。

    正午,空气焦躁不堪,人也显得不耐烦,街上吵嘴打架的就多起来。

    来了,来了,洒水车来了!人们高兴地往两边躲着水柱。灰尘被水打压在地,化为泥浆在路面纵横。路面嗞嗞嗞吸着混浊的水,贪婪又愤怒。但水灌里的水是有限的,它不是从观世音水晶瓶里倾泼的仙露,它不会生生不息,它压制不住灰尘。一转眼,路面又干了。干涸的路面留下几个泥道道,像个玩泥巴小孩滑稽的脸孔。

    灰尘随卡车又奔袭而至。路人纷纷作鸟兽散,那躲不开的,就掩鼻禁口眉毛皱得林黛玉一样,站在在灰尘里嘟囔着吐唾沫骂娘。

    一辆红色本田停靠在水果摊前,玻璃轻轻滑下,一只娇嫩的小手招了招“五斤苹果,快快!”玻璃又赶紧滑上去。小贩称了苹果送过来。车玻璃滑下,接苹果收钱。小手招了招,车子走了。小贩恶骂道,烧包!但人家是贵族,是香水百合,怕被风尘玷污了,难怨。

    一个孩子刚买了西瓜。为了躲避灰尘,一扭车把,不巧西瓜掉在路面,摔得脑浆迸裂。汽车怪叫几声加速驶过,轧得西瓜皮西瓜汁溅出老远。那孩子呆呆地看着路上的西瓜粥,嘴里不断吸着气。

    一个老乞丐,头发爆炸状,衣服反季节,嘴里嚼着萝卜,在垃圾箱里翻找着食物。而后,旁若无人地在街道上游荡,他听不到车喇叭的尖叫和司机的臭骂。他开心地在车子间坏坏地笑,手舞足蹈。一个孩子冲他致意:我爱你,犀利哥!

    太阳晃晃悠悠栽进西山。喧闹一天的小镇累了,她揉着腰眼吐着气。灰尘也疲惫了,不乐意起身,对车辆的继续骚扰,她们开始抗议。

    路灯亮了,眯缝着眼睛,把委顿的光辉向人们倾泻。路边大排档的炉火正旺,饭菜的香气在街道上四散而逃。谁家一盆污水泼到路面,湮湿了一大块路面。谁家趁黑往街道口丢了几袋垃圾。理发店和照相馆内不断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声,那歌星的嗓子跟西北的沙漠一样苍凉,吼得一街道的沙尘都倾耳细听。

    小镇的月亮很憔悴,和过了八月十五还没卖出去而出油走形的月饼有得一拼。店铺打烊,灯火阑珊。夜间,偶尔几辆卡车轰隆隆驶过,车灯扫荡着空旷的街道。惊醒几个多情女人的好梦,女人恨恨骂一声,又昏昏睡去。一两声狗吠鸡鸣,沉闷喑哑被巷子里的风淹没了。小镇风尘贴在水泥地面匍匐,凉浸浸的,也睡了。

    逢二、五、七、十,小镇有集会。各家大小超市店铺小摊,笑迎八方客。每个街道每个市场,又拥挤着摆出土货田产。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车辆也慢下来。因人多物多挤占了大部分街道,灰尘就显得稀薄不成气候,在人流间没法躲藏,被踩在脚下,碾在轮底,人气占了上风,灰尘甘拜下流。

    出车祸了!围观的百姓在激动地挤望。惨,人血流了一摊,有二斤!人够呛。可怜,母子俩!交警护士忙活着。两小时后,撤了管制。那摊血被尘土覆盖了。第二天,人的脚,车的脚,照样坦然从血渍上踏过。那事故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谈几次也就渐渐忘了。

    早间,那屠牛的铺子前常蹲着一群人。三个剽悍的男人抓牛,一人挥铁锤敲晕了牛脑袋,然后下刀。一尺半长的利刃扎入牛脖子,刺破了动脉和气管,那血就喷泉样汩汩流出来。牛哞哞叫,甩头摇尾,但无济于事。放净血,剥皮、开膛、冲洗。女人用水管冲洗着粪便和血污。刚解的肉,新鲜!来三斤!曾经站着的小黄牛被挂在肉架上,躺在铁盆里,煮在锅内,蒸在笼里,盛在碗里,送到嘴里。牛肉馆里飞动着热烘烘的血腥气和香喷喷的作料香,混杂着,鲜活生动,搅人胃肠。

    开春多风沙,是北中国的痼疾。小镇的风尘是常态存在,这要拜南山之赐。靠山吃山,我们的山不能开发旅游卖门票。我们不待见它们,挖!发扬愚公移山的韧劲和山干上了。水泥厂、石灰厂、石子厂,一个个建起来。天天有开山的爆炸声。石子、石粉、水泥、矿渣,加上生活垃圾集市垃圾,我们小镇的风尘就有时代进步的意义了。百废待兴,百废俱兴。人口膨胀好几倍,建设的步子快,扯了蛋,这风尘就产生了。

    然小镇四季的风尘略有不同。春天里的风尘生机勃勃,在春寒料峭里蓄势待发,搅着妩媚的杨花对行人主动投怀送抱。夏日里的风尘显然张扬过度,滚烫如炒橡子铁锅里的沙子,叫人不敢摸不敢碰躲之惟恐不及,更有汛期里没完没了的雨水,不断冲刷着路面的泥泞,暴露着街道那张坑洼丑陋的脸。秋天的风尘里,气味最丰富,人世间的香臭美恶都包容了,叫鼻子们接洽不及。冬日里的风尘时而冷冰冰时而暖洋洋,雪糕就烤红薯吃的那种,叫人爱恨交加。

    小镇的公职人员大都跑到城里居住。他们坐车上班,朝九晚五,上班就待在楼里不出来,下班坐班车回城,他们不在意小镇的风尘。没有能力去城里的,就只好爱这小镇的风尘,没有选择余地的爱。爱风尘里的气味复杂,爱风尘里的笑骂斜飞。

    早餐的饭铺,生意个个红火。黄花牛肉面、平锅煎包、八宝粥米粽子、母鸡汤油饼、稀粥加油条南来北往聚拢在摊前,人边吃边看小镇的风景。

    一黑胖的老者拖着板车,边打扫边骂。“一个月给我五百,奶奶的腿,我干得过来吗?”东一扫帚,西一铁锹。干一阵骂一阵,不时抬抬脑袋注意来往的车辆行人。唉,更多的沙土还在等着他呢。

    我呆在小镇的风尘里已经二十年了,由最初的不满诅咒到现在的无奈欣赏,历经过一个复杂纠结的过程。可能我的心已麻木可能我的心尚且敏感。

    盯着百十号学生丑俊胖瘦大小不一的脸,看久了,不免寂寞。

    看窗外杨树枝杈间无遮无拦的鸟巢,看久了,心下也是寂寞。

    看有滋有味的小镇风尘,看久了,心下倒平和了。

    我更喜欢小镇夜晚的声音,除去车辆和机械的轰鸣。

    小镇上空迁徙候鸟的哀鸣,弄巷里的鸡鸣犬吠,孩子哭笑,妇人的哭泣,汉子的吼叫,学校的广播各种有生命的叫声我都爱听。

    镇子大,隔三差五便有婚丧大事,就有鼓吹和歌声。那喇叭唢呐呜呜咽咽,叫人辨不清是喜是悲,总之,迎来送往都很热闹。这热闹,事主要让全镇人分享,一直分享到十一点。土台班子,能歌能舞,能荤能素,施展开浑身解数,给钱就唱。死了老太太,你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很文雅。就是傻子赶驴那样的粗口小调,也频频出现在丧礼的晚上。饥渴的光棍汉遇上半真半假扭捏作态的村妇,在嘴巴上互讨便宜,逗得老少爷们轰然叫好。那夜,在伴奏带里竟传出女人亢奋的叫春声,且绵绵不绝,声情并茂,my god!真让人爱死了。

    小镇风尘有性格,她一天有一天的不同。我们小心伺候着,像伺候一位乖戾的女王,记住,是伺候女王不是妓女,此风尘非彼风尘也。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客居的风尘可逃避,长处的风尘只可善待,彼风尘亦非此风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