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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盐田我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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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我的生命之轮已辗过了50个春秋。星移斗转中,我的人生四季有过百花争妍的红春,有过酷暑闷热的绿夏,有过硕果坠枝的金秋,更有过寒冷难捱的银冬然而,30年前我随连队赴连云港盐区晒盐的那段经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一望无垠的海滩,那星罗棋布的盐田,那堆积如山的盐垛,那帆船如梭的运河,那凹凸坑洼的滥泥路,以及那位胖胖的老场长和我那正值青春年少、亲如兄弟的战友这一切却越发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一切在我寂静尘封的心海里搅起环环涟漪。于是,我决计把那段充满艰辛与苦痛,却不失乐观而向上、激情而浪漫、追求而进取的经历,呈献给我即将逝去的青春,久别的战友,以及亲爱的读者。

    一

    时间追溯到上世纪1983年的初春,在沂蒙山北麓、临朐县城东北三十里处的丘岭山坡上,方圆近百里被一堵粉刷很白的高墙围起,那里便是被当地人称为“北山部队”的营区,那里便是我刚入伍的部队――原陆军第46军炮兵团,那里便是我漫长军旅生涯的起点!

    伴随着春节的临近,我们三个月紧张而艰苦的新兵连生活也宣告结束。新兵下连前,部队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骚动,为分到汽车连、修械所、电影队当上技术兵,那些头脑活泛来自江浙一带的新兵,都削尖脑袋托门子走起了关系。那年月,我们这些来自鲁西平原庄户人家的子弟根本不懂这一套。最后,随着部队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农村兵大都呆头呆脑地被分到了普通连队。我和杨晓锋、乔继昌等十几个老乡一同被分到了二营六连,我们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炮兵。

    说是炮兵,还没看到火炮的模样,来得及摸上火炮的屁股,就在下连后的第三天午后,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就把我们和全连官兵一起集合在营房前那片开阔地上。

    “立正,请稍息!”队伍前连长潘咸光一个标准的军礼,队伍里立时鸦雀无声。潘连长只有二十六七的年纪,他身着一身崭新的四口袋绿军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脚蹬一双乌黑锃亮的三结头皮鞋。他身材挺拔而伟岸,那两片鲜艳的红领章,捧着他那英俊白皙的脸庞,紧蹙的卧蚕眉下一双豹眼似精芒电射。在阳光的映照下,他头顶上的那枚红五星熠熠生辉。瞅着眼前的潘连长,我不由想起电影渡江侦察记中孙道临饰演的李连长,其实,看上去俺的潘连长比那李连长显得更真实,更多了些英武之气。

    潘连长是烟台福山人,这时,他拖着一口典型的胶东话说道:“同志们,根椐团首长指示,我们连队明天要赴连云港盐区,执行为期一年的生产任务。下面请指导员给大家作动员”指导员宋清杰是辽宁丹东人,看上去他比连长大个五六岁,他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脸膛,一天到晚绷着张黑脸,平日里大家很难见他黑脸上挤出一丝笑纹,但只要他一开口,那标准的东北腔准能引起一片暴笑。他走到队伍前干咳两声:“那哈,我整两句。咱们去那疙瘩执行晒盐任务,这是团首长对咱六连的信任,那疙瘩虽然条件艰苦,任务艰巨,但我们决不能当怂包,一定要完成任务。大家有没有信心?”“有”队伍里传出稀稀啦啦的回声。“瞅瞅你们一个个那怂样,中午没吃饱咋的?一个个蔫儿巴叽的像个娘们!”队伍里一阵哄笑。宋指导员冲队伍瞋目而视,黑脸一扬扯大了嗓门:“笑,笑个犊子。那哈,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信心?”“有”那回声齐刷刷地震天响,把半山坡正在觅食的一群老鸹惊得呱呱乱飞。

    长长的车阵一字儿排开,像一条蜿蜒的绿色巨龙,附卧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辆绿帆布罩起来的“大解放”宛如一只只甲壳虫摇头晃脑地龟速爬行,这是我们连队正向着东海边遥远的盐区进发。那些老兵有的坐进了驾驶楼,有的抢占了后车箱的便利位置,一个个或闭目养神或悠闲自在地哼唱小曲。我们几个新兵蜷曲在后车箱尾部的角落里,任凭“甲壳虫”发疯般地左晃右摇。对我们这些农村兵来说,这倒不算什么,可害苦了那些来自安徽淮南的城市兵。他们那受得了这份洋罪,在一阵急似一阵的颠簸中,一个个脸色如土、气喘吁吁,不多时竟争相呕吐起来。

    中午时分,在莒南县一个叫作板泉镇的地方,车阵缓缓停了下来,队伍要在此作短暂休整。我们几个新兵竟如挣脱牢笼的虎仔,断了缰绳的马驹,一个个亢奋不已、飞也似的跳下车。

    这是一间用石头堆砌的低矮房屋,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的公路边,周围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居民,几个行色勿勿的路人偶尔从石屋里进出,若不是那屋里飘出的袅袅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气,你很难认得这是一个饭馆。班长赵成香告诉说,我们的午饭就在这里吃,午饭是每人一碗猪肉饺子。

    等了许久许久,我终于等来了那碗属于我的猪肉饺子。我急不可耐地端起饺子走到石屋的避静处,正要大快朵颐之际,眼前的一幕把我愕住了!

    一个衣衫褴褛、身子佝偻的老汉,一手拄着拐棍,一手领着一个七八岁浑身脏兮兮、骨瘦如柴的男孩。那老汉从褡裢里掏出一张发霉的煎饼,随手递给男孩后,自己却蹲在一边端起掉了瓷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吃吧,吃完了好赶路。”老汉头也不抬地催促着男孩,男孩却手拿煎饼,聋哑人般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睨眼一瞧,只见那男孩正怔怔地面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两眼射出贪婪的光芒尽管我很饿,尽管我很想吞下这久违的猪肉饺子,可面对眼前这对可怜的老幼,再睄睄我身上崭新的绿军装,我哪忍心下咽呢?于是,我走过去,悄悄把饺子倒进老汉的大茶缸。就在我转身离去的当儿,那男孩已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我分明看见老汉呆滞的眼睛里闪现着泪花,我心里一阵凄悸

    车阵重新启动,蜷曲在车箱旮旯的我饥肠辘辘、头晕目眩。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却永远铬印在我记忆的底片上,至今想起,我心里依然感到温暖,心间依然感到莫大的满足与自豪!

    长长的车阵一路向东。

    二

    满目的峰峦叠嶂渐行渐远,村居民宅更显得松散而稀疏,路上也极少车辆行人,大地一片苍茫,天空中不时有成群结队的海鸟盘旋掠过,空气中弥漫着的海腥味愈来愈浓烈。我知道离大海不远了,离盐区更近了!

    这是一条坑洼不平,泥泞遍地的“滥泥路”在这条路上,车阵又艰难地跋涉了一两个时辰,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连云港猴嘴盐区,也算到达了我步入社会、参军后的第一个人生战场!

    猴嘴盐区位于连云港以东的海滩深处,它是我们原陆军第46军的传统产盐基地。说起猴嘴的名称,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在盐区东南二十公里处,有一座美丽的花果山,它隶属于云台山脉。花果山西北有一座山峰,山头上有块立石,立石的头部呈圆锥形,上有许多灰黄色斑纹;头部两侧,各有一个石窝,里面长满茅草恰似猴耳的绒毛;头部下方石角突出,酷似猴子的尖嘴瘦腮。远远望去,那立石活脱脱是一只蹲着的毛猴。据说,齐天大圣孙悟空护驾唐僧西天取经路过此地,因师徒二人发生争执,悟空便赌气回到花果山水帘洞。悟空整日带领群猴嬉闹玩耍,忽一日,他率群猴来到这里寻芳探幽,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果茂林丰,悟空及群猴岂忍离去?某日唐僧遇难,如来佛主急召他去解救,悟空不敢怠慢,疾速将群猴打发回花果山水帘洞,但他又担心如此仙境被妖魔占领,便急中生智从身上拔根毫毛,变成自己的替身立于山峰看护。从此,那根毫毛也就变成了山峰上的这块“猴石”

    当年,吴承恩离开家乡淮安,乘船过海来到云台山。老先生深深被这神奇的传说所打动,在以后的西游记成书中,便将“石猴”载入书中。

    神奇美妙的传说令人心旷神怡,传说中的瑰丽景致与我们咫尺天涯。连队的营地设在苍凉空旷、渺无人烟的黄海滩上。天低水阔,海风劲吹。我心里总认为,我们的营地就是马萨蒂埃拉岛,我们六连官兵就是漂流到岛上的鲁滨逊。举目远眺,一望无际、纵横交错的盐田罗织在营区四周,一座座堆砌整齐的“盐山”在初春的阳光里闪烁着耀眼的白光。营地里分布着几爿低矮残破的砖瓦房,尽管营地不大,仍被一条贯穿南北的人工河从中劈开。河西岸呈“”型的两排营房,南北走向的是我们班、排的士兵宿舍,东西走向的则为连部、卫生所。河东岸呈“”状的两排房,前排为伙房和食堂,后排为炊事班宿舍和仓库。河的东西两岸,由一块长十五六米二十公分宽的活动木板连起。每每就餐、集合,官兵们可随时在河上搭起木板来回走动。

    可别小看了这条人工河,这可是盐区居民的“母亲河”河道虽说只有二三十米,却被尊称为“外大河”由于盐区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滥泥路”尤到雪雨天“滥泥路”便失去了路的作用。南接灌河、运河、直通长江的“外大河”既可泄洪,更重要的是承担起了为盐区运输原盐、淡水、粮食的重任。“外大河”真真是名附其实的黄金水道。

    那时,从盐田收工回来,我时常孑立踯躅在河岸。“外大河”上樯橹林立,白帆点点,鱼虾浅底,浪花飞溅。望着川流不息的盐船,船头撑槁的汉子和那穿红戴绿的船家姑娘,我这个沉浸在文学梦中的年轻士兵,常常陷入冥思遐想

    我想去连云港

    乘一艘梦的画舫

    穿过烟雨的江南

    苏州天堂

    当西湖碧波荡漾

    你站在水的一方

    看不清你的模样

    烟雾迷茫

    从南方到连云港

    我不怕山高水长

    穿过湘江和赣江

    万里长江我不看洞庭鄱阳

    也不看如梦苏杭

    我只想去连云港

    如泣如诉的歌声凄婉而悠扬,歌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凝望着盐船上那个深情歌唱的美丽姑娘,我的心儿醉了!

    三

    在盐区素有“一年捆两季"之说(即从农历的三月三到夏至一年产两季盐),并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晒盐如种田,一分汗水一分钱”“春季抓旱天,圩滩铺满盐。滩板压三遍,盐色白如面。”晒盐如打仗,盐场似战场。为夺取原盐生产的全面胜利,运筹帷幄的连首长自然要抢占先机。

    翌晨,在营房前那片泥泞地上,全连以班为单位齐刷刷集合完毕。随着潘连长的一声“报名”那震天响的“一、二、三、四”随机划破了整个盐区的上空。

    队伍前站着一位头戴藤条帽,身穿旧工服,脚蹬长水靴,面如古铜、体态雍胖的老汉,那样子活像“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生若巨雷”的毛张飞。潘连长介绍说,他是盐场的纪场长,除纪场长外还有刘、李二位师傅和一对姓季的年轻兄妹。他们都是当地土著,是盐区的老盐工,他们主要做我们生产的技术指导。

    介绍完毕,潘连长宣布了任务、分工。一个师傅带两个班,每班分成五个小组,每小组俩人负责一块盐田。(据师傅讲,每块盐田有3300多平方米,相当于爹在家乡耕种的5亩庄稼地)。接下来,官兵们每人领到一件雨衣一双水靴和一些生产工具,在师傅的带领下,我们向着各自的盐田走去

    跟我一个组的,恰巧是睡在我下铺的一位老兵,(这老兵的名字已刻我心,因行文中涉及他一些不算光彩的事情,为不影响战友情谊,在这里隐去他的名字,姑且称他为老兵。)提起这老兵,我至今还耿耿于怀。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在部队流行这么句话“新兵下连,老兵过年”可这老兵实在有些过分!

    这天清晨,嘀嘀哒哒的起床号刚一响起,我立马脱兔似的跳下架子床。下铺的老兵依然无动于衷、齁声正酣。我心里明白,这是老兵又犯“病”了。老兵家里很穷,父母体弱有病,弟兄也多,眼瞅着和他一起入伍的十来个老乡都订了亲有了未婚妻,人家一退伍立马就娶妻生子过上属于自己的小日子。而他服役期将满,到年底也面临退伍问题,自己快三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在部队孬好也没有混出个名堂,算是白白当了几年大头兵。老兵心里窝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干脆以“生病”为由,整日价在宿舍压起了铺板。其实,我还发现了老兵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宿舍,宿舍里却不见了老兵的身影。成天压铺板的老兵突然“失踪”我心里多少有些惊奇和诧异。才管他呢我得好好睡一觉,我一把抓住床梯往铺上爬。随着架子床的摇动,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皮笔记本,从老兵的枕边滑落下来。这种笔记本很是流行,本中的彩色插页多印着刘晓庆、潘虹、姜黎黎、方舒、陈冲等电影女明星肖像,称它为那个年代的时代符号应不为过。我翻身跳下床,弯腰把地上的笔记本捡记,笔记本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理论学习笔记”正当我准备把笔记本放回原处时“理论学习笔记”的后边,一行被描粗的文字却攫住了我的目光――曼娜回忆录。这写的是什么呢?对文字向来充满好奇的我赶忙翻看起来。只看了短短的几页,我竟有些脸红耳热、额头冒汗了。

    我的家乡位于鲁西平原的黄河岸边,那里地域封闭,民风淳朴而原始。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男女生老死不相往来,平日里相互间也几乎不搭话。如果某男生跟某女生递了张纸条,说了句悄悄话,一旦在学校传开就算是“绯闻”了“绯闻”闹大,还有被学校开除的危险。至于男女之事,那更是雾里看花、懵懂不懂。

    偷看了老兵的手抄本,我平生第一次晓得了人间还有男欢女爱。那当儿自己感到就像偷了邻居家的牛羊,被逮住似的心惊肉跳。我再也没胆量往下看了,赶紧慌里慌张地把笔记本放回老兵的枕下。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手抄本是国家绝对禁止的。为防止手抄本流传到军营毒害官兵的思想,部队经常对每个士兵的行李、战备包进行检查、收缴。真想不到这老兵竟成了漏网之鱼,居然把手抄本偷偷带到了盐区。起初,我打算向连首长检举揭发他,又担心把事情搞大老兵受处分,后来也就渐渐把这事淡忘了。

    这下,我终于恍然大悟:不怪老兵老“生病”这“生病”多好,整天闲着还能美恣恣地看手抄本,有这等好事儿,他才不愿下盐田受那个苦累!

    我早已习惯了老兵“生病”一个人在盐田劳作的日子,尽管两个人的活儿全落在我一人肩头,但我心里没有一点怨言,更没发半句牢骚。我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自己多吃点苦受点累算不了什么,这也是作为一个新兵蛋子必须做到的!

    辽茫的黄海滩区,空旷的晒盐田里,到处闪现着我们六连官兵奔波忙碌的身影。那一身身绿军装,鲜红的领章帽徽,在湛蓝波光的映照下,像一串串跳荡的音符,像一首首流动的诗篇,更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壮丽画卷!

    时间的双手轻轻推开了暮春的大门,记得这个时侯,家乡的黄河已解冻开凌,岸边的杨柳林已吐绿抽芽,田野里也开遍了各色各样的小花。而在这远离家乡的黄海滩上,仍然透着刺骨的寒意。

    盐田里海水已蒸发成了卤水,卤水已结出了一层厚厚的盐晶。为增加盐的产量,我们必须不断地松动平滑结实的盐晶表面。我双肩套着粗硬的麻绳,整天踩着漫过腿肚的卤水,像牛一样拉着大钉耙在盐田里来回穿梭。尖利的海风夹带着沙砾,傲慢地吹着口哨呼啸而来,刹时我的脸颊像钢鞭抽打一样疼痛。又是一阵海风吹来,脚下的卤水也放肆地灌进我的水靴。我走到盐池边,把吹歪了的棉军帽重新戴正,把松弛的军腰带重新系紧,把水靴里的卤水全部倒净,我又迎风走向我的盐田

    那时,台湾歌曲在刚刚洞开国门的祖国十分流行,正值少年轻狂、热血贲张的我,为排遣内心的孤寂,每当我单独在盐田劳作时,便扯开嗓门把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湾唱成这样:

    海风狂吹黄海湾/白浪逐盐滩/没有树林遮太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坐在营区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盐滩上/有着脚印一串串

    在周而复始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我们六连这些大多来自内陆的官兵,还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换,整个黄海滩盐区已悄然进入了梅雨季节。

    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到来了!

    四

    俗话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但正值黄海滩的梅雨季节,处在亚热带向海洋性气候带过渡的盐区,老天变脸的速度可谓翻手为雨覆手为云。

    艰苦的环境磨炼人的意志,繁重的劳动给人以强健的体魄。这像出自浪漫诗人之口的妙语,看上去的确很美,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这在人迹罕至的黄海滩上,我们六连官兵平日里难见一片青菜叶,顿顿吃着土豆丝萝卜块萝卜条土豆片,干米饭稠米饭稀米饭,甚至连淡水每人定量每天也只有一瓷缸的情况下,每日却淌着浓浓的卤水超负荷的运转,很多人力不可支了!

    我是炮六连的士兵

    我有着钢铸的意志铁打的骨头

    风霜雨雪奈我何

    雷电霹雳何所惧

    黄海滩是我驰骋的疆场

    白晶盐由我的热血凝成

    我深深地知道

    既然穿上了绿色的军装

    我就要把鲜艳的领章帽徽刻在心上

    就要牢记军人的誓言

    就要不辜负祖国给我的荣光

    困难面前我不会退让

    面对危险也决不逃脱

    我要挺起青春的胸膛

    在绿色的军营里

    向前向前阔步向前

    在人生的征途上

    我要一路高歌

    这是我在盐区写下的一首小诗,它代表了我们六连全体官兵的心声。在写此文时,我翻箱倒柜把载有此诗的日记本找了出来。日记本已泛黄破旧,本中的钢笔字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望着笔记本,吟诵着这首草就的小诗,尽管30年过去了,我依然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是的,我们炮六连的官兵,在盐区异常艰苦的条件下,在异常繁重的劳动中,我们大多数都咬牙挺过来了,没有人当逃兵,更没有人当怂包软蛋,我们挺起青春的胸膛,一路高歌

    夜深沉,大地寂。凭着海风送来的习习凉意,劳作了一天的士兵们早已傲游梦乡。拥挤的宿舍里,酣睡中的士兵有人忽儿发出憨憨的笑声,有人忽儿又梦呓迷离,还有的低吟浅唱起家乡的歌谣。。这一刻,他们可能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故园,可能正与久别的爹娘倾心交谈,可能正与亲爱的姑娘偎依在树林河边耳鬓呢喃我亲爱的战友,只有在梦中享受这亲人团聚的时光了!

    一阵紧急集合号,突然划破了整个盐区的夜空,士兵们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号声就是命令。谁都知道梅雨是盐区最可怕的敌人,梅雨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把整个盐田覆盖起来,否则雨水一旦浸入盐田,我们几个月来的辛苦可就白费了。大家风风火火地穿起雨衣水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盐田飞奔而去

    每方盐田的东西两侧,都有两块偌大的黑塑料布,这些黑塑料布都用厚重笨拙的木板支撑,木板是活动的,它可以带动黑塑料布来回伸缩。每当梅雨到来之前,我们就从盐田两侧费力地将黑塑料布拉向盐田的中间。

    这一次,海风越刮越急,雨也越下越大。漆黑的夜色中,我们一边摸索一边使劲地拉动着黑塑料布。又是一阵海风从四周猛烈吹来,塑料布鼓起一个个降落伞似的气包。士兵们有的被塑料布紧紧裹了起来,有的被塑料布鼓起的气包吹上了半空。紧接着,一个个又像下饺子一样啪嗒啪嗒从气包上坠入盐田。这时,老乡杨晓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尚明,快把塑料布撕破,快钻出来!”我心领神会,赶紧把塑料布撕开一个口子匐身钻了出来。

    一夜的鏖战,一夜的奋力搏杀,我们依然没有战胜风残的暴风雨。这一次,我们好多人手上脸上身上不同程度地被擦伤,我们的技术指导、年过半百的李师傅和两名士兵被摔成骨折。

    大海上渐渐露出了雾蒙蒙的白光,天亮了,暴风雨仍在肆虐。我的脸上胳膊上后背上屁股上被擦破的道道伤口渗出了鲜红的血水,被卤水盐渍浸染过的伤口,像刀子一样乱戳在我的身上。我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望着眼前一片浪籍、破败不堪、挥洒了我无数血汗的盐田,我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竟像在学校受了委屈,却仍然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一样难过得失声痛哭起来。

    风雨中,盐田边,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士兵木讷而狠狈地伫立着,任凭暴风雨无情的蹂躏,那情景不由使人想起了法国著名雕塑艺术家奥古斯特?罗丹的群雕加莱义民,其情景极其悲凉而壮烈!

    我的痛哭,不觉在“群雕”中也引起一片抽泣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是我们六连全体官兵的眼泪,这些流泪的男人同样是英雄!

    五

    一连几天的暴风雨,把我们的营地真的变成了一座孤岛。“外大河”暴涨四溢“滥泥路”一片汪洋。船进不来,车出不去,淡水没了,粮食没了,我们真真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身处盐区的我们总不能靠盐疙瘩充饥吧?连首长同样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干脆硬梆梆甩出一句话:生活问题由各班、排自行解决,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士兵们就得无条件的坚决执行。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各班、排的士兵自发地带上脸盆、水桶、铁锹,三五成群地奔向黄海边。在海边的一处汊湾里,士兵们有的下去摸起了蛤蜊,有的挖出蚂蟥做饵去釣鱼,有的去海边捡拾海带。还别说那蛤蜊竟出奇地多,眨眼间大伙就摸了个盆满钵盈。

    有趣的是钓鱼,这钓鱼可不像人们印象中钓鱼那般费事,在这里钓鱼无需钓钩,只要把挖来的蚂蟥往细绳上一系,然后把绳儿往水里轻轻一甩,那些扎把长的贪吃鱼儿就很快蜂拥咬饵。就这么把绳儿猛地一挑,一下子至少能钓上三四条鱼儿。我们管这些鱼儿叫做“傻瓜鱼”(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鱼叫“狗杠鱼”学名为海鲇鱼。因为它吃食凶猛,啥饵都吃,不须高超的钓技即可钓获它)。

    乌云密布,海鸥低旋。大海狂哮,浊浪排空。大海深处当地渔民的海带养殖场,也残遭破坏。养殖海带的漂浮瓶,正在生长的海带,在风浪的揉搓撕扯中,也小山似的族拥到岸边。在班长赵成香的带领下,我们争先恐后地把这些碧绿的、尚未成熟的海带捡拾起来。

    我站起身远眺着澔瀚的大海,听着大海的阵阵涛声,看着破云穿空的海鸟,我竟忘情地朗诵起了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此刻,我心里蓦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热土、父母亲人的年轻士兵,不正是那在闪电中,在怒吼的大海上,像箭一般穿过乌云的勇敢而高傲的海燕吗?

    真是因祸得福,一连几天的暴风雨却给弹尽粮绝的全连官兵,制造了莫大的口福。什么蛤蜊汤,清炖鱼,拌海带,随便敞开肚皮吃,吃得那真叫一个过瘾!

    不能下盐田劳作,指导员宋清杰自然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在连部给大家上起了政治课。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宋指导员伸手抓起电话,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他的双眉渐渐皱成了一个疙瘩。

    电话是二排长夏晓友的未婚妻从20公里外的新浦火车站(现易名为连云港站)打来的。原来,本该前年春节俩人就应完婚,未曾想夏晓友这个合肥炮兵学院毕业的学生官,在担任排长的同时,还承担起了团首长交给的火炮教学任务。繁重的教学、训练,使夏晓友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婚礼只好一拖再拖。后来,夏晓友又紧随连队来到了盐区,面对如此繁重的生产任务,他实在不忍心回去完婚。可是俩人都二十八九的人了,双方老人催得又紧,万般无奈之际,俩人最后商定把婚礼放在盐区举行。这不,未婚妻满心欢喜、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的安徽合肥赶来了,谁知,可恶的暴风雨却绝情的把姑娘阻隔在了火车站。

    距离阻不断两颗相爱的心,风雨更是挡不住有情人奔向幸福的脚步。俩人虽咫尺天涯,但两颗相爱的心早已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了!

    电话这端,夏晓友心疼地安慰着他心爱的姑娘;电话那端,美丽的姑娘向她的情郎诉说着衷肠。风雨无情,军中有爱,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不如现在就为夏排长举行婚礼,也算了了两位新人的意愿。”这提议竟得到了大伙的一致响应。争得夏晓友和姑娘的同意后,婚礼说办就办,一场没有新娘的结婚议式开始了。

    连部变成了婚礼的殿堂,政治课变成了结婚仪式。主婚人潘连长当仁不让,证婚人非宋指导员莫属。官兵们轮番着向夏排长和电话那端的姑娘表示新婚的祝福。随着婚礼的推进,婚礼竟演变成了联欢会。宋指导员要求每人都要为两位新人献一个节目,大家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下轮到我了,五音不全跳舞不懂的我着实犯了难。正在大家使劲起哄的当儿,我霍地计上心头:“我给大家朗诵首诗吧,祝夏排长和嫂子新婚甜蜜,恩爱白头!”于是,我扯着标准的鲁西腔朗诵起了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的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朗诵完毕短暂的沉寂后,连部里掌声四起。电话那端的新娘喜极而泣,夏晓友的脸上绽放出朵朵桃花

    一路走来,在我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里,我参加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婚礼,唯独30年前在盐区参加的那场没有新娘的婚礼,仍然显得那样别致而新颖,那样富有情趣而意味深长。

    这场特殊的婚礼我终生难忘!

    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曲王洁实、谢丽斯演唱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成千上万奋战在各条战线上的年轻人,壮怀“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的豪迈,向世人发出了“光荣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的诤诤誓言。身处盐区,我们炮六连这些年轻的士兵,许多人尽管承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况且每天还要面临着新的挑战,但我们胸中始终装着一团火,那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从未泯灭过!

    那年月,部队正全面贯彻落实军委主席邓小平“大力培养既能打仗又能搞社会主义建设的军地两用人才”的指示,全军上下“培养军地两用人才”的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我们炮兵团也陆续出台了许多优惠政策,鼓励官兵自学成长。

    记得,和我一起入伍的聊城老乡乔继昌,在新兵连训练轻武器射击时,那左眼总也闭不上,没办法一到练瞄准,害得班长只好拿块纸片替他把左眼罩起来。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乔继昌还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不过人家入伍前,在家却早早地寻上了媳妇。乔继昌当兵后,咋给家乡未过门的媳妇写信,着实让他犯了难,最终他不得不找人代笔。一来二去,有的代笔者也真不是玩艺儿,给人家媳妇说信时常常使坏讲一些肉麻的调皮话。那媳妇接读来信后,即气又恨三番五次地来信,要跟乔继昌吹灯拔蜡,甭提乔继昌心里多窝火。

    说来这乔继昌也是个有志气的主,他横下一条心发誓好好学文化。想不到的是,在盐区一年,他不仅能读书看报,还能给媳妇写长长的情书了。

    还有那个叫杨晓锋的同乡,身材瘦小且单薄,黑黑的小脸上,眯着一双总也睁不开的小眼睛。就这相貌不吉的杨晓锋,却肯花36元钱买回一台红梅牌120相机学摄影,要知道那时每月的津贴费才10元钱呀。本对摄影一窍不通的杨晓锋,几经勤学苦练、刻苦钻研,几个月下来,他不仅能熟练的操作相机,还掌握了冲胶卷、洗照片技术。在盐区劳动的间隙,他得空就操起相机啪啪一顿猛摄,他给官兵们留下了不少难忘的瞬间和珍贵的镜头。

    上中学时,我就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早就对鲁迅、茅盾、老舍、巴金、果戈理、高尔基、普希金、托尔斯泰、莱蒙托夫、雨果、泰戈尔一大批中外文学大家的名字耳熟能详,凡能涉猎到的像呐喊、子夜、家春秋、红与黑、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文学名著我都如饥似渴的反复阅读。当一个作家、把自己写的文字变成铅字并公诸于世,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为了这一理想的实现,我苦苦地追求着

    1982年10月,高考落第的我,背着一大包书籍,怀揣着“文学梦”来到了军营,来到了遥远的连云港。在盐区,20岁的我以青春的律动和热血,追逐着我的理想王国。

    每天傍晚从盐田收工回来,尽管我的身子像散了架一样难受,我仍然坚持读书、写作。夜深人静时,为不影响战友们的睡眠,我就趴在被窝里悄悄打开手电筒,以枕头作案或看书苦读或挥笔写作。我每月10元钱的津贴,几乎全用在了购买电池、墨水、纸笺上,到头来纸笺还是捉襟见肘。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同宿舍的战友说,盐区军场部那边正在盖营房,地上丢弃着很多装水泥的牛皮纸袋。我不容迟疑,一口气跑到了五里开外的军场部建房工地。我兴奋地捡起那些牛皮纸袋,挨个抖擞干净,再整齐地叠起卷好,我一下子扛回牛肚子般粗的一大卷牛皮纸袋。这些牛皮纸袋对我来说简直如获至宝,我把它一张张裁成16开的纸笺,或糊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信封,我再也不用为没有纸笺写作和没有信封寄稿而犯愁了。粗略统计,仅在盐区我就写下了十几篇长达数十万字的所谓小说,我把一本本的“作品”寄到文学杂志社,盼来的全是编辑部的退稿信。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铅印的退稿信,心里竟是莫名的满足和惬意。

    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整日,我拿着刚领到手的10元津贴,兴冲冲地背起军挎包,步行来到20公里外的新浦新华书店买了本成语词典。返回营地的途中,我突然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嗓子眼里干渴得烟熏火燎一样。我孤独地踉跄在泥水路上,走走停停。实在渴急了。我就掏出随身携带的茶缸向路边的居民家讨要水喝。

    荒滩一片寂静,四野举目无人。不停的上吐下泻使我再也支撑不住,一阵眩晕过后,我竟慢慢地昏倒在路边失去了知觉。也许是命不该绝,也许是上苍可怜我这个小兵,迷迷糊糊中我被一个浑厚的声音唤醒。这是一个头戴藤条帽,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手里推着一辆破“金鹿”自行车。那汉子二话没说就把抱上自行车。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推着自行车慢慢前行,只到太阳快下山时,他才把我送回营地。

    可能吃了变质食物,我严重的食物中毒。连队卫生员李玉东一边给我打针喂药,一边对我说“幸亏送回及时,不然小命难保”我一连几天高烧不退,胡话连篇,李玉东和战友们就日夜守在病床前,对我细心照顾治疗,慢慢地的我身体好转起来。

    我买回的那本成语词典,虽然它已破旧不堪,但它至今仍放在我的案头,它成了我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踽踽前行的好帮手。每当捧起它,我就想起了盐区,想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想起那个好心的汉子。我的命是那个汉子捡来的,是盐区的人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尾 声

    1983年的10月,我所在的炮兵团举办了一次培养“军地两用人才”成果展览,谁知,指导员宋清杰竟百般自豪地把我写的那一打打“废品”呈报上去。我的那些“废品”竟整整挂满了展室的一面墙。尽管是“废品”但在全团也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自然也引起团里新来的政治处主任孙忠国的注意。刚上任的孙主任正为团里缺乏报道人才而犯难,我的出现,使孙主任大喜过望。当即一封电报发到六连:丁尚明速到团政治处报到。

    从此,我便离开了生活战斗近一年的盐区,在军营又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一条充满压力与挑战的道路,在新闻报道这条“格子路”上,我竟摸爬滚打了20多年。

    在部队政治机关工作的日子里,我所处的环境优越而舒适,我不再像战斗连队战士那样站岗放哨,不再参加那令人心悸的紧急集合,也不再操枪弄炮进行训练。随着年龄的增长,回首在岁月长河里渐渐流逝的日子,尤其在我脱下军装转业地方多年后,我的那段军旅岁月,特别是在盐区的那段经历,时常显现在我的脑际。盐区的这段经历,真真切切地给了我许多值得咀嚼回味的东西,越来越感到它的弥足珍贵,它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尼采说,我属于今天和过去,但是我的一些东西,将属于明天和今后。是的,为了我的明天和今后,我决计把在盐区的那段不寻常的经历写下来。

    窗外,正飘着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次雪花,室内,暖意融融。我咂了口香茗,不假思索地提笔写道:我的盐田我的连!

    (2014年12月2日写于黄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