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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那片白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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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片寄托着巧全部希望的白杨林,尽管已消失数年,只因它的际遇引发我太多的思索,所以我时常想起它

    ――题记

    一

    巧是我的小妹,在姊妹六人中她排行老末,大姐比她大了足足两轮,排行老四的我则大她八岁。在巧很小的时侯,街坊邻居瞅着爹娘的这个“老生女”长得乖巧可爱又聪明伶俐,便啧啧称“巧”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巧”便成了小妹的乳名“巧伶”则变成了小妹的大号。那年,高考不第的我参军别离故土,巧还是个不谙世事、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儿。

    我的故乡座落在鲁西平原的黄河滩区,记得儿时为治理泛滥的黄河,河务部门没日没夜地打浆淤堤,由于黄河水的长年从地下浸淫,从地下窜出的盐碱白花花地盖满了整个大地。那首广为流传的“冬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春天捉蚂蚱,夏天逮蛤蟆”的民谣,便是当年故乡的真实写照。村里“穷”名远播,十里八乡的闺女自然没人愿意嫁进我们村。本村的女孩儿则像刚脱掉绒毛的小鸟,翅膀一硬就变戏法似的飞离了这个穷“窝”这一来二去,村里几乎看不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儿,那光棍倒是出奇地多,就像那割不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男人多的人家,一拉溜出三四个光棍一点也不稀奇。

    作为在这个村长大的男性公民,我心里自然明镜似的:若不赶快逃离这片盐碱地,下一个加入光棍序列的很可能是我!于是,十八岁那年高中一毕业,不管奶奶爹娘的挽留劝阻,我毅然决然地报名应征。也许应了吉人自有天相那句老话,跟我一起参加体检的村支书的侄和村会计的儿,一个因疝气一个因兔儿眼双双被涮下,而我却过关斩将顺顺当当地拿到了入伍通知书。这辈子很可能打不了光棍了,终于逃离那片讨厌的盐碱地了!欣喜若狂的我自打穿上军装那天起,就发誓再苦再累也要硬撑着,力争在部队混出个人模狗样!

    就这样,我在部队苦苦地打拚着,巧这个“老生女”则守着迟暮的爹娘履行起她“小棉袄”的职责。在故乡那片盐碱土地里,她跟爹娘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一年又一年的艰辛劳作中,巧渐渐长大了。故乡自古有一家女百家求的习俗,就在巧十八岁那年,上门提亲的一波接一波,几乎踩折了家里的门槛。爹娘实在经不住巧嘴媒婆的再三鼓诱,也为了让巧能吃饱穿暖,不再跟着自己吃苦受罪,爹娘狠狠心舍弃了这个“小棉袄”擅作主张为她定了亲。小小年纪的巧哪明白什么是婚姻,什么叫日子,便稀里糊涂的嫁到了三里开外的井杨村,懵懵懂懂地做了杨家的媳妇。

    这婆家的家境根本不像媒婆吹嘘得那样邪乎不说,五十来岁的公婆倒特别地在乎“礼数”什么小俩口吃饭不能与他们同桌,吃的饭菜更不能与他们一样家里家外活儿再多,那怕是油瓶倒了他们也不会伸手扶一把。

    作为爹娘的“老生女”巧那受过这种委屈和苦累?看看别家新过门的媳妇,公婆那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再想想自己的境遇,巧不止一次地躲在屋子里擦眼抹泪。哭过了痛过了,她眼泪一抹,依旧面带春风地走在大街上:既然嫁进了杨家门就认命吧,好在近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俺自力更生不愁过不好日子。

    近,是巧的丈夫我的妹夫,尽管他文化不高,言语不多,却是个能干可靠的人,又会点木匠的手艺,小俩口一边耕种着几亩口粮地,一边捣腾个桌椅板凳卖,就这般四平八稳、平静如水地度起了日月。

    历经风霜雪雨的吹打,在春秋交替中,她越发成熟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娇弱的小女孩了,她要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

    二

    别离故乡三十载,故乡对我只算是记忆中的一个符号,远游的我已无法感知她曾经的温度,但置身于光怪陆离、喧嚣尘上的城市,我依旧时常回望故乡,想起故乡纯朴善良的父老,忆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回味儿时和兄弟姐妹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我像一个忠实的信徒,每次我怀抱一颗虔诚的心朝拜故乡。在欢聚的短暂时光里,每每见到巧的样子,我心里总涌动起一股莫名酸楚。无论相隔多少年,再见她时她依旧穿着印象中的那身衣裳。尤到冬天,她的脸颊铬印着片片青紫,十指红肿得像刚从田地里拔出的胡萝卜,粗糙的手背上密布着道道血口。密扎扎的头发间永远沾满灰尘和木屑,身上的那件棉袄乌黑发亮已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我实在不敢相信,这就是小时侯那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孩,是我的小妹。可她的确是巧,只不过无情的岁月改变了她的容颜,生活的雕刀重塑了她的形象。

    依依惜别之后,我和巧依旧行走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

    巧完全秉承了娘的脾性,坚韧刚强,威武不屈。她早已横下一条心,就是耗干身上的全部血汗,也要把日子过好,不能让邻家百舍瞧不起!

    小外甥的降生,自然给巧带来新的希望。就在她儿子两岁那年,村里开始重新调整土地。巧家院墙南边不远处,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老坟地。这片坟地被迁走后,留下很多深深浅浅的大坑。撂荒时间久了,那里便成了村里垃圾场。砖头瓦砾堆成了山,夏天蚊蝇遍地,积满污水的土坑里散发着恶臭。村民们甭说让花钱承包这块烂地,就是白给一听说是这烂地,也都会捂鼻逃得远远的。“俺就承包这块地吧,承包费一分不少。”这大大出乎村领导的意料,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巧会有如此胆量敢承包这块烂地!村领导像捡了个金元宝,赶紧跟巧签下合约,抓过承包金屁颠屁颠地绝尘而去。

    收拾这块乱坟地,可是相当的费工夫。那段时间,小俩口整日价泡在乱坟地里。渴了,就咕咚几口从家里提来的凉井水,饿了,就啃几口冷镘头。两岁的儿子刚会走步,正是乱跑乱撞、哭闹厉害的时侯。巧哪顾得上他,为防止他磕着碰着,她就拿根麻绳把儿子栓在路边的大槐树上。她和近铁锨长镐齐上阵,铁锨长镐排不上用场,就下手把沉到淤泥里的砖头瓦砾一点点地往外抠。好不容易砖头瓦砾清理完了,那一个个裸露的臭水坑咋办?巧又雇来一辆拖拉机,从外边运来一车车新土。就这么折腾了一天又一天,她和近活脱脱变成了泥猴儿,巧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份洋罪,每天回到家累得呲牙裂嘴,连上床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也就是打这以后,巧落下了腰肌劳损和椎间盘突出的病根,年纪轻轻的就饱受起病痛的折磨!

    大约半个月后,那片乱坟地终于改变了模样。她和近一合计,决定种上白杨树,这白杨树长得快自然来钱也快。他俩说干就干,拉起地排车跑到十几里外的集上,买回一百来棵杨树苗。划线、挖坑、浇水、施肥,巧倍加小心地把那拇指粗的树苗一棵棵地栽好。

    这些杨树苗甭看现在不起眼,用不了几年它们就会长大成材。到那时,孩子上学,家里花销就不用愁了。巧想:这可是俺的命根子,俺得好好照看它!

    其实在巧的心里,她就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一个是她的儿子,一个是她的白杨。她希望儿子好好成长,白杨好好成材,他们都是巧的寄托和希望。巧对他们不偏不倚,同样的疼爱有加,那怕再忙她每天也要抽空到白杨林里转上几圈,看看白杨吐绿,树干变粗,她心里就别提多舒坦。她隔三差五地从家里一桶桶地提水浇灌。一遍下来,她累得腰酸腿疼、浑身打战。夏天,是病虫害的暴发期,为预防刺蛾、杨小舟蛾这些害虫的破坏,巧买来乐果、敌敌畏农药,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挨棵喷洒,那怕一片新发的树叶,她也绝不轻易放过。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巧的儿子已长成一个健壮的大小伙。那片白杨林也爬满了十五圈年轮。抬眼望去,高大挺拔的白杨林遮天蔽日直刺天穹,一阵微风掠过,撒下一片铃铛般的声响。到了三伏天,那里便成了村民乘凉闲聊的好去处。

    这年,巧高中毕业的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理工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巧悄悄来到白杨林里,一手握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一手抚摸着白杨树粗糙的躯干,巧的眼泪竟哗哗地流淌下来。她说不清这是激动,还是高兴,她只知道儿子考上了大学,白杨树也成材了,这苦日子就快熬到头了,她只愿眼泪肆意地奔流!

    三

    “儿子要读四年大学,大上海可不比俺乡下东西贼贵。到时把白杨树一卖,儿子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就妥了。”巧心里盘算着,她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盼!

    巧也真是应了“无巧不成书”这句老话。那天晚饭后,无所事事的巧正在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滚动的那则字幕广告立时拽住了她的眼球:胜利油田招聘农民协议工。胜利油田不正是大哥所在的东营市吗?她实在抵不住那则广告宣传的优厚待遇的诱惑。在家一年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如果近去油田当农民协议工可比在家强多了。她和近一合计,于是,近高高兴兴地来到胜利油田当了一名钻井工。胜利油田天高地阔,纵横八百余里,下属的单位多如星辰,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近偏偏就分到了离我不足十公里的黄河钻井三公司。巧,这简直太巧了!

    既然近和儿子不在身边,一人孤零零地守着个破家也没啥意思。思前想后,巧也打点行装来到了东营。

    很快,巧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可心的工作。以后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牛一样的劳作了,本该高兴的巧,不知咋的脸上却密布着愁云。

    原来在老家时,只因她随口说的一句话,把村支书给得“罪”了,村支书扬言要好好收拾她。巧只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自打嫁进杨家门就没离开过井杨村。在她眼里村支书就是很大的官,何况她了解村支书的作派和为人,领教过他的蛮横与霸道。她虽然人到了城里,心却留在了老家,万一村支书胡来哪可咋办?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巧告诉我,他们村有这么一条村规民约,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村里就奖励三百元钱。她儿子考上上海理工大后,因家庭困难获得了两千元的助学金。钱领回的当晚,村支书找到她说:你孩子之所以能领到的这个钱,村里可是出了力的。你就抽出六百元交到村里吧。巧一时没弄明白村支书的用意,随口说道:这样吧,村里奖励的钱莫给俺了,领回的钱俺也不交了话音未落,村支书暴跳如雷:“好,你等着瞧,让你能,看我怎么收拾你!”恼怒的村支书悻悻而去。

    来到城里的巧地是种不成了,就把五亩口粮地转包给了本村的杨茂荣。那年春上天气竟是出奇得旱,大地灼烤得冒起股股青烟,正在拔节生长的棒子苗亟需浇灌。这下,村支书却淫威大发,蛮横无理地不许杨茂荣浇那五亩棒子地。杨茂荣找村支书理论:“为嘛不让浇地?”“没有为嘛,不让浇就是不让浇!”村支书横竖就这么硬梆梆一句话。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杨茂荣只得打电话向巧求助。

    这还了得,这大旱的天口粮地浇不上水,棒子苗非死光光不可。巧不容多想,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

    “口粮地是俺分的,机井是俺掏钱打的,你为嘛不准浇地?”面对巧的斥问,村支书眼睛一瞪:“你不是能吗?这井杨村我说了算,我想让谁浇谁就浇,不想让谁浇谁就不能浇。”巧心里明了了,村支书是耍波皮无赖,是存心整治她。

    不能就这么让村支书为非作歹,不能让棒子苗白白旱死。巧打定主意,一趟又一趟地跑了管区跑镇上,她要让上级领导给她作主。在管区镇上的过问下,村支书好歹松了口,但终因拖得太久,棒子苗还是大片大片地干黄枯死。这年秋天,巧的五亩棒子地基本绝收。

    向来说一不二、目空一切的村支书,想不到还是让巧浇了地,感觉自己丢尽了脸面,他着实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对巧的怨恨与日剧增,他要对巧进行疯狂的报复。他瞄上了巧的那片白杨林

    四

    一番折腾,巧比先前消瘦憔悴了许多。归来后,巧心里依然不消停。她变得有些神经兮兮,手机一响就不由地打寒噤。她害怕村里来电话,她担心村里来电话准没好事。

    这天天刚一放亮,巧的手机哇哇地响了起来。电话是杨茂荣打来的:“巧,村支书带人杀你家的树啦,你快回来吧!”杨茂荣的声音焦灼而急促,巧的脑袋轰地一下,她一下子瘫在地上!

    虽然有些担心,虽然知道村支书瞄向了她的白杨林,可她万万想不到村支书真的如此胆大妄为,真的不经她同意竟敢杀她养了二十年的白杨树。

    巧真的出离愤怒了,她发疯般地直奔千里之外的老家,直奔那片横遭厄难的白杨林

    待巧赶来,那片美丽的白杨林已不见了它昔日隽秀挺拔的身影,像硝烟刚刚散去的战场上倒下的战士,一棵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那舒展碧绿的叶子已打卷变蔫,白崭崭的树干创口滴渗着粘稠赫红的汁液巧跳下车,跌跌撞撞奔到白杨林里,她铺下身挨棵地抚摸着僵挺在地上的白杨树。这是耗费了她二十年心血的白杨树,这是寄托她全部梦想的希望之林,这是她全家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啊!巧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再多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呜呜痛哭,她的泪水连同白杨树的汁液交融在一起,叭嗒叭嗒地滴落在大地上

    巧要学电影里打官司的秋菊,她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能容忍这样的不法行径,她不信这世道没有讲理的地方。她要像秋菊那样一定得讨个说法。巧不住地跑到镇上县里鸣怨喊屈,未曾想自己竟像一只皮球,被人从镇上踢到县里,又从县里踢回镇上,从这个部门踢到那个部门,又从那个部门踢回这个部门。巧被踢得晕晕乎乎,巧有些绝望了!

    巧是这样的无助,故乡竟出现如此欺压百姓的丑行,作为巧的大哥,作为在部队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我,自然分得清世间的是非曲直、丑恶良善。面对巧受到的迫害与不公,我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我星夜兼程返回故乡,我没有兴致多看一眼久别的故乡,顾不得欣赏和重温故乡的山水美景,我直扑到镇政府。

    一位镇委副书记哼哼哈哈地接待了我:据说井杨村要从那里修路才杀树的。对他的回答我深感错愕,我真的有些无语了。我打断他的“官腔”厉声斥问:在土地承包合同期内,在没征得白杨林主人丁巧伶、杨茂近同意,且二人均不在场的情况下,村支书竟带人把林子毁掉,试问这是什么行为?谁给他的权力?这样藐视国家合同法、物权法、森林法的恶劣行径为什么不予制止?作为镇政府,作为百姓主心骨、当家人、父母官的镇领导,为何不主持公平正义还受害人以公道?

    在我的追问下,我分明看到这位副书记目瞪口呆的窘样,他额头渗出豆粒大的汗珠。“试问这件事镇里到底管不管,到底给不给当事人一个说法?!”“管管管一定管!”想不到如梦方醒的副书记,回答得干脆利落。

    这件事尽管费尽周折,尽管结局不尽如人意,最终总算得到了解决。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片白杨林的际遇,我心里就隐隐作痛,仍然久久难以释怀:在中国广袤的乡村,究竟还有多少像井杨村村支书这样的村官呢?答案应是肯定的。我在想,泱泱神州好在迎来了法治的春天,好在国人的美丽梦想正在实现

    (2015年1月8日写于黄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