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丁尚明文集 > 我的盐田我的连

我的盐田我的连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引子

    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我的生命之轮已辗过了50个春秋。星移斗转中,我的人生四季有过百花争妍的红春,有过酷暑闷热的绿夏,有过硕果坠枝的金秋,更有过寒冷难捱的银冬然而,30年前我随连队赴连云港盐区晒盐的那段经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一望无垠的海滩,那星罗棋布的盐田,那堆积如山的盐垛,那帆船如梭的运河,那凹凸坑洼的滥泥路,以及那位胖胖的老场长和我那正值青春年少、亲如兄弟的战友这一切却越发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一切在我寂静尘封的心海里搅起环环涟漪。于是,我决计把那段充满艰辛与苦痛,却不失乐观而向上、激情而浪漫、追求而进取的经历,呈献给我即将逝去的青春,久别的战友,以及亲爱的读者。

    一

    时间追溯到上世纪1983年的初春,在沂蒙山北麓、临朐县城东北三十里处的丘岭山坡上,方圆近百里被一堵粉刷很白的高墙围起,那里便是被当地人称为“北山部队”的营区,那里便是我刚入伍的部队――原陆军第46军炮兵团,那里便是我漫长军旅生涯的起点!

    伴随着春节的临近,我们三个月紧张而艰苦的新兵连生活也宣告结束。新兵下连前,部队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骚动,为分到汽车连、修械所、电影队当上技术兵,那些头脑活泛来自江浙一带的新兵,都削尖脑袋托门子走起了关系。那年月,我们这些来自鲁西平原庄户人家的子弟根本不懂这一套。最后,随着部队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农村兵大都呆头呆脑地被分到了普通连队。我和杨晓锋、乔继昌等十几个老乡一同被分到了二营六连,我们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炮兵。

    说是炮兵,还没看到火炮的模样,来得及摸上火炮的屁股,就在下连后的第三天午后,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就把我们和全连官兵一起集合在营房前那片开阔地上。

    “立正,请稍息!”队伍前连长潘咸光一个标准的军礼,队伍里立时鸦雀无声。潘连长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是我们团最年轻的连长,他这个年纪能当上连首长的,在当时整个46军也不多见。他身着一身崭新的四口袋绿军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脚蹬一双乌黑锃亮的三结头皮鞋。他身材挺拔而伟岸,那两片鲜艳的红领章,捧着他那英俊白皙的脸庞,紧蹙的卧蚕眉下一双豹眼似精芒电射。在阳光的映照下,他头顶上的那枚红五星熠熠生辉。瞅着眼前的潘连长,我不由想起电影渡江侦察记中孙道临饰演的李连长,其实,看上去俺的潘连长比那李连长显得更真实,更多了些英武之气。

    潘连长是山东烟台乳山(今隶属山东威海市)人,这时,他拖着一口典型的胶东话说道:“同志们,根椐团首长指示,我们连队明天要赴连云港盐区,执行为期一年的生产任务。下面请指导员给大家作动员”指导员宋清杰是辽宁丹东人,看上去他比连长大个五六岁,他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脸膛,一天到晚绷着张黑脸,平日里大家很难见他黑脸上挤出一丝笑纹。作为我们这些刚下连的新兵,每每见到他这威严的样子,心里总有些发怵和畏惧。私下里连队的老兵却说,甭看指导员样子有些凶,其实人好呢!平日里他最能和大伙打成一片,大伙也愿意向他掏心窝窝。咱指导员能写会说、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在带兵方面也很有一套,他可是全团响当当的人物哟!

    看着老兵眉飞色舞、自鸣得意的样子,我不由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黑脸大汉来:1972年底,身为一名下乡知青的宋清杰,怀揣一颗“献身国防,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踏入了绿色军营。入伍11年来,他随部队从吉林转战到徐州,再调防到山东。在部队无论工作岗位怎样变化,他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令人称赞。记得1979年冬,担任新兵连指导员的宋清杰,带领新兵进行手榴弹投掷训练。这时,新兵冯凤疑由于极度紧张,一阵手忙脚乱竟将拉了弦的手榴弹甩在了脚下。手榴弹“嗞嗞”地冒着白烟,只需一两秒钟手榴弹就会爆炸。宋清杰见状猛地推开冯凤疑,一个鱼跃扑了过去。他抓起手榴弹刚刚甩出,手榴弹便在空中爆炸了。冯凤疑和其他新兵毫发无损,一场重大伤亡事故避免了。为此,团里专门为他荣立了三等功。

    如果不是老兵介绍,我们这些新兵还真不知炮六连的前世今生。据说,六连曾是全团挂号的后进连队,由于政治思想工作不到位,什么打架斗殴、和驻地女青年谈恋受、老兵闹事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过。连队官兵关系一度到了剑拔弩张、无法调和的地步,短短的一年内就有三名战士患上了精神疾病,有两人因病情严重长年住进了医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1981年初,潘咸光、宋清杰带着改造六连、重塑形象的使命,走马上任来到了六连。也只有短短的一年多,到我们新兵下连时,六连虽还是原来的六连,士兵虽还是原来的士兵,在两位军政主官的共同努力下,六连不仅甩掉了落后帽子,还被军里评为先进连队

    “咳,咳”宋指导员的干咳声,把我从游离的思绪中唤醒。只见他站在队伍前,说道:“同志们,咱们连去连云港执行晒盐任务,这是团首长对咱六连的信任!那里虽然条件艰苦,任务艰巨,但我们决不能当怂包,一定要完成任务。大家有没有信心?”“有”队伍里传出稀稀啦啦的回声。“瞅瞅你们一个个那怂样,中午没吃饱咋的?一个个蔫儿巴叽的像个娘们!”队伍里一阵哄笑。宋指导员冲队伍瞋目而视,黑脸一扬扯大了嗓门:“笑,笑个犊子。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信心?”“有”那回声齐刷刷地震天响,把半山坡正在觅食的一群老鸹惊得呱呱乱飞。

    长长的车阵一字儿排开,像一条蜿蜒的绿色巨龙,附卧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辆绿帆布罩起来的“大解放”宛如一只只甲壳虫摇头晃脑地龟速爬行,这是我们连队正向着东海边遥远的盐区进发。那些老兵有的坐进了驾驶楼,有的抢占了后车箱的便利位置,一个个或闭目养神或悠闲自在地哼唱小曲。我们几个新兵蜷曲在后车箱尾部的角落里,任凭“甲壳虫”发疯般地左晃右摇。对我们这些农村兵来说,这倒不算什么,可害苦了那些来自安徽淮南的城市兵。他们那受得了这份洋罪,在一阵急似一阵的颠簸中,一个个脸色如土、气喘吁吁,不多时竟争相呕吐起来。

    中午时分,在莒南县一个叫作板泉镇的地方,车阵缓缓停了下来,队伍要在此作短暂休整。我们几个新兵竟如挣脱牢笼的虎仔,断了缰绳的马驹,一个个亢奋不已、飞也似的跳下车。

    这是一间用石头堆砌的低矮房屋,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的公路边,周围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居民,几个行色勿勿的路人偶尔从石屋里进出,若不是那屋里飘出的袅袅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气,你很难认得这是一个饭馆。班长赵成香告诉说,我们的午饭就在这里吃,午饭是每人一碗猪肉饺子。

    等了许久许久,我终于等来了那碗属于我的猪肉饺子。我急不可耐地端起饺子走到石屋的避静处,正要大快朵颐之际,眼前的一幕把我愕住了!

    一个衣衫褴褛、身子佝偻的老汉,一手拄着拐棍,一手领着一个七八岁浑身脏兮兮、骨瘦如柴的男孩。那老汉从褡裢里掏出一张发霉的煎饼,随手递给男孩后,自己却蹲在一边端起掉了瓷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吃吧,吃完了好赶路。”老汉头也不抬地催促着男孩,男孩却手拿煎饼,聋哑人般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睨眼一瞧,只见那男孩正怔怔地面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两眼射出贪婪的光芒尽管我很饿,尽管我很想吞下这久违的猪肉饺子,可面对眼前这对可怜的老幼,再睄睄我身上崭新的绿军装,我哪忍心下咽呢?于是,我走过去,悄悄把饺子倒进老汉的大茶缸。就在我转身离去的当儿,那男孩已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我分明看见老汉呆滞的眼睛里闪现着泪花,我心里一阵凄悸

    车阵重新启动,蜷曲在车箱旮旯的我饥肠辘辘、头晕目眩。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却永远铬印在我记忆的底片上,至今想起,我心里依然感到温暖,心间依然感到莫大的满足与自豪!

    长长的车阵一路向东。

    二

    满目的峰峦叠嶂渐行渐远,村居民宅更显得松散而稀疏,路上也极少车辆行人,大地一片苍茫,天空中不时有成群结队的海鸟盘旋掠过,空气中弥漫着的海腥味愈来愈浓烈。我知道离大海不远了,离盐区更近了!

    这是一条坑洼不平,泥泞遍地的“滥泥路”在这条路上,车阵又艰难地跋涉了一两个时辰,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连云港猴嘴盐区,也算到达了我步入社会、参军后的第一个人生战场!

    猴嘴盐区位于连云港以东的海滩深处,它是我们原陆军第46军的传统产盐基地。说起猴嘴的名称,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在盐区东南二十公里处,有一座美丽的花果山,它隶属于云台山脉。花果山西北有一座山峰,山头上有块立石,立石的头部呈圆锥形,上有许多灰黄色斑纹;头部两侧,各有一个石窝,里面长满茅草恰似猴耳的绒毛;头部下方石角突出,酷似猴子的尖嘴瘦腮。远远望去,那立石活脱脱是一只蹲着的毛猴。据说,齐天大圣孙悟空护驾唐僧西天取经路过此地,因师徒二人发生争执,悟空便赌气回到花果山水帘洞。悟空整日带领群猴嬉闹玩耍,忽一日,他率群猴来到这里寻芳探幽,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果茂林丰,悟空及群猴岂忍离去?某日唐僧遇难,如来佛主急召他去解救,悟空不敢怠慢,疾速将群猴打发回花果山水帘洞,但他又担心如此仙境被妖魔占领,便急中生智从身上拔根毫毛,变成自己的替身立于山峰看护。从此,那根毫毛也就变成了山峰上的这块“猴石”

    当年,吴承恩离开家乡淮安,乘船过海来到云台山。老先生深深被这神奇的传说所打动,在以后的西游记成书中,便将“石猴”载入书中。

    神奇美妙的传说令人心旷神怡,传说中的瑰丽景致与我们咫尺天涯。连队的营地设在苍凉空旷、渺无人烟的黄海滩上。天低水阔,海风劲吹。我心里总认为,我们的营地就是马萨蒂埃拉岛,我们六连官兵就是漂流到岛上的鲁滨逊。举目远眺,一望无际、纵横交错的盐田罗织在营区四周,一座座堆砌整齐的“盐山”在初春的阳光里闪烁着耀眼的白光。营地里分布着几爿低矮残破的砖瓦房,尽管营地不大,仍被一条贯穿南北的人工河从中劈开。河西岸呈“”型的两排营房,南北走向的是我们班、排的士兵宿舍,东西走向的则为连部、卫生所。河东岸呈“”状的两排房,前排为伙房和食堂,后排为炊事班宿舍和仓库。河的东西两岸,由一块长十五六米二十公分宽的活动木板连起。每每就餐、集合,官兵们可随时在河上搭起木板来回走动。

    可别小看了这条人工河,这可是盐区居民的“母亲河”河道虽说只有二三十米,却被尊称为“外大河”由于盐区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滥泥路”尤到雪雨天“滥泥路”便失去了路的作用。南接灌河、运河、直通长江的“外大河”既可泄洪,更重要的是承担起了为盐区运输原盐、淡水、粮食的重任。“外大河”真真是名附其实的黄金水道。

    那时,从盐田收工回来,我时常孑立踯躅在河岸。“外大河”上樯橹林立,白帆点点,鱼虾浅底,浪花飞溅。望着川流不息的盐船,船头撑槁的汉子和那穿红戴绿的船家姑娘,我这个沉浸在文学梦中的年轻士兵,常常陷入冥思遐想

    我想去连云港

    乘一艘梦的画舫

    穿过烟雨的江南

    苏州天堂

    当西湖碧波荡漾

    你站在水的一方

    看不清你的模样

    烟雾迷茫

    从南方到连云港

    我不怕山高水长

    穿过湘江和赣江

    万里长江我不看洞庭鄱阳

    也不看如梦苏杭

    我只想去连云港

    如泣如诉的歌声凄婉而悠扬,歌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凝望着盐船上那个深情歌唱的美丽姑娘,我的心儿醉了!

    三

    在盐区素有“一年捆两季"之说(即从农历的三月三到夏至一年产两季盐),并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晒盐如种田,一分汗水一分钱”“春季抓旱天,圩滩铺满盐。滩板压三遍,盐色白如面。”晒盐如打仗,盐场似战场。为夺取原盐生产的全面胜利,运筹帷幄的连首长自然要抢占先机。

    翌晨,在营房前那片泥泞地上,全连以班为单位齐刷刷集合完毕。随着潘连长的一声“报数”那震天响的“一、二、三、四”随机划破了整个盐区的上空。

    队伍前站着一位头戴藤条帽,身穿旧工服,脚蹬长水靴,面如古铜、体态雍胖的老汉,那样子活像“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生若巨雷”的毛张飞。潘连长介绍说,他是盐场的纪场长,除纪场长外还有刘、李二位师傅和一对姓季的年轻兄妹。他们都是当地土著,是盐区的老盐工,他们主要做我们生产的技术指导。

    介绍完毕,潘连长宣布了任务、分工。一个师傅带两个班,每班分成五个小组,每小组俩人负责一块盐田。(据师傅讲,每块盐田有3300多平方米,相当于爹在家乡耕种的5亩庄稼地)。接下来,官兵们每人领到一件雨衣一双水靴和一些生产工具,在师傅的带领下,我们向着各自的盐田走去

    跟我一个组的,恰巧是睡在我下铺的一位老兵,(这老兵的名字已刻我心,因行文中涉及他一些不算光彩的事情,为不影响战友情谊,在这里隐去他的名字,姑且称他为老兵。)提起这老兵,我至今还耿耿于怀。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在部队流行这么句话“新兵下连,老兵过年”可这老兵实在有些过分!

    这天清晨,嘀嘀哒哒的起床号刚一响起,我立马脱兔似的跳下架子床。下铺的老兵依然无动于衷、齁声正酣。我心里明白,这老兵总是趁连首长不注意就“泡病号”这不老兵又犯“病”了。老兵家里很穷,父母体弱有病,弟兄也多,眼瞅着和他一起入伍的十来个老乡都订了亲有了未婚妻,人家一退伍立马就娶妻生子过上属于自己的小日子。而他服役期将满,到年底也面临退伍问题,自己快三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在部队孬好也没有混出个名堂,算是白白当了几年大头兵。老兵心里窝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干脆以“生病”为由,整日价在宿舍压起了铺板。其实,我还发现了老兵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宿舍,宿舍里却不见了老兵的身影。成天压铺板的老兵突然“失踪”我心里多少有些惊奇和诧异。才管他呢我得好好睡一觉,我一把抓住床梯往铺上爬。随着架子床的摇动,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皮笔记本,从老兵的枕边滑落下来。这种笔记本很是流行,本中的彩色插页多印着刘晓庆、潘虹、姜黎黎、方舒、陈冲等电影女明星肖像,称它为那个年代的时代符号应不为过。我翻身跳下床,弯腰把地上的笔记本捡记,笔记本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理论学习笔记”正当我准备把笔记本放回原处时“理论学习笔记”的后边,一行被描粗的文字却攫住了我的目光――曼娜回忆录。这写的是什么呢?对文字向来充满好奇的我赶忙翻看起来。只看了短短的几页,我竟有些脸红耳热、额头冒汗了。

    我的家乡位于鲁西平原的黄河岸边,那里地域封闭,民风淳朴而原始。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男女生老死不相往来,平日里相互间也几乎不搭话。如果某男生跟某女生递了张纸条,说了句悄悄话,一旦在学校传开就算是“绯闻”了“绯闻”闹大,还有被学校开除的危险。至于男女之事,那更是雾里看花、懵懂不懂。

    偷看了老兵的手抄本,我平生第一次晓得了人间还有男欢女爱。那当儿自己感到就像偷了邻居家的牛羊,被逮住似的心惊肉跳。我再也没胆量往下看了,赶紧慌里慌张地把笔记本放回老兵的枕下。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手抄本是国家绝对禁止的。为防止手抄本流传到军营毒害官兵的思想,部队经常对每个士兵的行李、战备包进行检查、收缴。真想不到这老兵竟成了漏网之鱼,居然把手抄本偷偷带到了盐区。起初,我打算向连首长检举揭发他,又担心把事情搞大老兵受处分,后来也就渐渐把这事淡忘了。

    这下,我终于恍然大悟:不怪老兵老“生病”这“生病”多好,整天闲着还能美恣恣地看手抄本,有这等好事儿,他才不愿下盐田受那个苦累!

    我早已习惯了老兵“生病”一个人在盐田劳作的日子,尽管两个人的活儿全落在我一人肩头,但我心里没有一点怨言,更没发半句牢骚。我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自己多吃点苦受点累算不了什么,这也是作为一个新兵蛋子必须做到的!

    辽茫的黄海滩区,空旷的晒盐田里,到处闪现着我们六连官兵奔波忙碌的身影。那一身身绿军装,鲜红的领章帽徽,在湛蓝波光的映照下,像一串串跳荡的音符,像一首首流动的诗篇,更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壮丽画卷!

    时间的双手轻轻推开了暮春的大门,记得这个时侯,家乡的黄河已解冻开凌,岸边的杨柳林已吐绿抽芽,田野里也开遍了各色各样的小花。而在这远离家乡的黄海滩上,仍然透着刺骨的寒意。

    盐田里海水已蒸发成了卤水,卤水已结出了一层厚厚的盐晶。为增加盐的产量,我们必须不断地松动平滑结实的盐晶表面。我双肩套着粗硬的麻绳,整天踩着漫过腿肚的卤水,像牛一样拉着大钉耙在盐田里来回穿梭。尖利的海风夹带着沙砾,傲慢地吹着口哨呼啸而来,刹时我的脸颊像钢鞭抽打一样疼痛。又是一阵海风吹来,脚下的卤水也放肆地灌进我的水靴。我走到盐池边,把吹歪了的棉军帽重新戴正,把松弛的军腰带重新系紧,把水靴里的卤水全部倒净,我又迎风走向我的盐田

    那时,台湾歌曲在刚刚洞开国门的祖国十分流行,正值少年轻狂、热血贲张的我,为排遣内心的孤寂,每当我单独在盐田劳作时,便扯开嗓门把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湾唱成这样:

    海风狂吹黄海湾/白浪逐盐滩/没有树林遮太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坐在营区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盐滩上/有着脚印一串串

    在周而复始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我们六连这些大多来自内陆的官兵,还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换,整个黄海滩盐区已悄然进入了梅雨季节。

    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到来了!

    四

    俗话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但正值黄海滩的梅雨季节,处在亚热带向海洋性气候带过渡的盐区,老天变脸的速度可谓翻手为雨覆手为云。

    艰苦的环境磨炼人的意志,繁重的劳动给人以强健的体魄。这像出自浪漫诗人之口的妙语,看上去的确很美,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这在人迹罕至的黄海滩上,我们六连官兵平日里难见一片青菜叶,顿顿吃着土豆丝萝卜块萝卜条土豆片,干米饭稠米饭稀米饭,甚至连淡水每人定量每天也只有一瓷缸的情况下,每日却趟着浓浓的卤水超负荷的运转,很多人力不可支了!

    我是炮六连的士兵

    我有着钢铸的意志铁打的骨头

    风霜雨雪奈我何

    雷电霹雳何所惧

    黄海滩是我驰骋的疆场

    白晶盐由我的热血凝成

    我深深地知道

    既然穿上了绿色的军装

    我就要把鲜艳的领章帽徽刻在心上

    就要牢记军人的誓言

    就要不辜负祖国给我的荣光

    困难面前我不会退让

    面对危险也决不逃脱

    我要挺起青春的胸膛

    在绿色的军营里

    向前向前阔步向前

    在人生的征途上

    我要一路高歌

    这是我在盐区写下的一首小诗,它代表了我们六连全体官兵的心声。在写此文时,我翻箱倒柜把载有此诗的日记本找了出来。日记本已泛黄破旧,本中的钢笔字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望着笔记本,吟诵着这首草就的小诗,尽管30年过去了,我依然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是的,我们炮六连的官兵,在盐区异常艰苦的条件下,在异常繁重的劳动中,我们大多数都咬牙挺过来了,没有人当逃兵,更没有人当怂包软蛋,我们挺起青春的胸膛,一路高歌

    夜深沉,大地寂。凭着海风送来的习习凉意,劳作了一天的士兵们早已傲游梦乡。拥挤的宿舍里,酣睡中的士兵有人忽儿发出憨憨的笑声,有人忽儿又梦呓迷离,还有的低吟浅唱起家乡的歌谣。。这一刻,他们可能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故园,可能正与久别的爹娘倾心交谈,可能正与亲爱的姑娘偎依在树林河边耳鬓呢喃我亲爱的战友,只有在梦中享受这亲人团聚的时光了!

    一阵紧急集合号,突然划破了整个盐区的夜空,士兵们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号声就是命令。谁都知道梅雨是盐区最可怕的敌人,梅雨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把整个盐田覆盖起来,否则雨水一旦浸入盐田,我们几个月来的辛苦可就白费了。大家风风火火地穿起雨衣水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盐田飞奔而去

    每方盐田的东西两侧,都有两块偌大的黑塑料布,这些黑塑料布都用厚重笨拙的木板支撑,木板是活动的,它可以带动黑塑料布来回伸缩。每当梅雨到来之前,我们就从盐田两侧费力地将黑塑料布拉向盐田的中间。

    这一次,海风越刮越急,雨也越下越大。漆黑的夜色中,传来潘连长、宋指导员一阵紧似一阵声嘶力竭的吆喝声。“往右拉,往左拽。一班快去二号池支援,北边的塑料布要鼓起来了,三班快压住不要动!”全连官兵们就这样在黑暗中摸索着、战斗着。又是一阵猛烈的狂风吹来,盐田中的塑料布鼓起一个个氢气球似的大包,这一个个大包眼看着就要飞上了天。这塑料布一旦被风卷走,后果将不堪设想。一道闪电从中天际划过,只见潘连长紧紧抱住鼓起的塑料布,几个士兵也纷纷效仿起连长扑下身子压住塑料布。这时的海风已如发了疯的公牛,疯狂地乱抵乱撞。最终,塑料布被呼拉拉掫了起来,鼓起的大包把士兵们一个个抛向了半空,士兵们又从半空中滑落下来,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啪嗒啪嗒地坠落到盐田里。已被暴风雨吹打得晕晕糊糊的我,又被塑料布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时,隐约传来宋指导员急促的吆喝声:“丁尚明,快把塑料布撕个口子,快钻出来!”猛地醒悟过来的我,赶紧用牙齿把塑料布咬破,一个“驴打滚”从撕开的口子中钻了出来。

    一夜的鏖战,一夜的奋力搏杀,我们依然没有战胜凶残的暴风雨。这一次,我们全连官兵手上脸上身上都有不同程度地被擦伤,我们的技术指导、年过半百的李师傅和两名士兵被摔成骨折。

    大海上渐渐露出了雾蒙蒙的白光,天亮了,暴风雨仍在肆虐。我的脸上胳膊上后背上屁股上被擦破的道道伤口渗出了鲜红的血水,被卤水盐渍浸染过的伤口,像刀子一样乱戳在我的身上。我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望着眼前一片浪籍、破败不堪、挥洒了我无数血汗的盐田,我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竟像在学校受了委屈,却仍然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一样难过得失声痛哭起来。

    风雨中,盐田边,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士兵木讷而狠狈地伫立着,任凭暴风雨无情的蹂躏,那情景不由使人想起了法国著名雕塑艺术家奥古斯特?罗丹的群雕加莱义民,其情景极其悲凉而壮烈!

    我的痛哭,不觉在“群雕”中也引起一片抽泣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是我们六连全体官兵的眼泪,这些流泪的男人同样是英雄!

    五

    这场罕见的狂风暴雨,使我们的盐田全部泡汤,我们几个月来的心血、汗水付之东流,我们被撕碎的心在滴血!

    那时的我和我的士兵兄弟,也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刚穿上军装的我们,在人生履历上每个人单纯得就像一张白脸纸,在这么大的挫折面前,我们的确很难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连几天,全连官兵一拉溜竟病倒了好几个,没生病的一个个似无精打采的落汤鸡,又像晒干了的茄子――蔫儿巴几!

    渐渐,一股颓废、萎靡之风在全连悄然滋生。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连首长眼睛,如不尽快把那股歪风邪气驱散,让大家从沮伤、失落的情绪中振作起来,团首长赋予我们六连的生产任务将很难完成。

    “我们不能就此沉沦下去,我们六连的官兵不是孬种软蛋!”宋指导员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在全连官兵中他年龄最大,他又是连队的党支部书记,自然大家视他为主心骨。在宋指导员的提议下,连首长很快达成了共识,一个个分下到班、排,挨个做起了士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他们和士兵们谈心拉家常,喧寒问暖,把亲手做的香喷喷、热腾腾的荷包蛋面送到每个病号的床前。风雨无情,军中有爱。大雨可以冲垮盐田,但浇不灭六连官兵用血肉凝成的革命情谊。在连首长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们每个人的胸中都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汇成一股巨大的暖流,在全连官兵的心海里涌动着、传递着!

    这时,暴风雨荡涤后的盐区上空,连飞鸟也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那爿营地上空,却被高亢嘹亮的歌声划破了那死一样的沉寂。一场别开生面的联欢会,正在连队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一曲军港之夜刚刚唱完,又一曲刚刚流行的新歌大海啊故乡响起。副连长胡庆彦可是全炮团一等一的音乐高手,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像连队教唱歌曲及其它文娱活动,自然非胡副连长莫属。我现在张口就来的红河谷、战士第二故乡、红莓花儿开等大量脍炙人口的歌曲,就是当年在盐区跟胡副连长学的。这次他自是当仁不让,操起他的宝贝小提琴演奏起来。美妙醉人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从琴弦上飞出,陶醉于音乐中的官兵们,还没有从梁祝凄美的爱情故事中回过神来,又一曲舒伯特小夜曲悠然响起。

    “潘连长来一个。”在美妙旋律中,正如痴如醉的官兵们蓦地被这呼喊声惊醒。甭看潘连长是个军事干部,其实,他给人的感觉整一个派头十足的政工干部形象。寡言而内敛,矜持而慎行。潘连长见实在推脱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讲起了家乡笑话,且不说笑话有多好笑,单他那浓重的乳山口音就笑得大家前仰后合、擦眼抹泪。

    不觉间联欢会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主持人宋指导员提出休息15分钟。大家三三俩俩地走出连部会议室,一个个伫立在“外大河”边看浪花飞溅、潮涨潮落。“指导员你若跳下去,我给你买烟抽。”人群里不知谁来了这么句调侃的话。话音刚落,只见穿着一身崭新军装的宋指导员,一个大鹏展翅跳下河去。岸上笑声震天,河中宋指导员手舞足蹈。待他像水鸭子一样凫上岸时,湿漉漉的身上挂满污物水草,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宋指导员自然不会让战士买烟的,他让通信员李文全从宿舍把自己的烟取来分给大家,大家慢慢地围拢过来,全连七十多名官兵手拉手紧紧围住他,唱起了那首令无数共和国军人热血沸腾的战友之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

    把我们结成一个钢铁集体

    为祖国的荣誉为人民的利益

    我们要并肩战斗夺取胜利

    歌声在随风飘荡,歌声里潘咸光流泪了,宋清杰流泪了,全连官兵流泪了。那滚烫的泪水滚落到“外大河”里“外大河”撒着欢儿向前奔去,它把几日来积郁在全连官兵心中的忧伤、不快一古脑儿带走了。歌声里大家紧绷的神经松驰了下来,官兵们抖起了精神,炮六连的那股“精气神”又回来了!

    六

    暴风雨把我们的营地变成了一座孤岛。“外大河”暴涨四溢“滥泥路”一片汪洋。船进不来,车出不去,淡水没了,粮食没了,我们真真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身处盐区的我们没有淡水,可以接雨水喝,可总不能靠盐疙瘩充饥吧?连首长同样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干脆硬梆梆甩出一句话:生活问题由各班、排自行解决,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士兵们就得无条件的坚决执行。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各班、排的士兵自发地带上脸盆、水桶、铁锹,三五成群地奔向黄海边。在海边的一处汊湾里,士兵们有的下去摸起了蛤蜊,有的挖出海蚯蚓做饵去釣鱼,有的去海边捡拾海带。还别说那蛤蜊竟出奇地多,眨眼间大伙就摸了个盆满钵盈。

    有趣的是钓鱼,这钓鱼可不像人们印象中钓鱼那般费事,在这里钓鱼无需钓钩,只要把挖来的海蚯蚓往细绳上一系,然后把绳儿往水里轻轻一甩,那些扎把长的贪吃鱼儿就很快蜂拥咬饵。就这么把绳儿猛地一挑,一下子至少能钓上三四条鱼儿。我们管这些鱼儿叫做“傻瓜鱼”(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鱼叫“狗杠鱼”学名为海鲇鱼。因为它吃食凶猛,啥饵都吃,不须高超的钓技即可钓获它)。

    乌云密布,海鸥低旋。大海狂哮,浊浪排空。大海深处当地渔民的海带养殖场,也残遭破坏。养殖海带的漂浮瓶,正在生长的海带,在风浪的揉搓撕扯中,也小山似的簇拥到岸边。在班长赵成香的带领下,我们争先恐后地把这些碧绿的、尚未成熟的海带捡拾起来。

    我站起身远眺着浩瀚的大海,听着大海的阵阵涛声,看着破云穿空的海鸟,我竟忘情地朗诵起了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此刻,我心里蓦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热土、父母亲人的年轻士兵,不正是那在闪电中,在怒吼的大海上,像箭一般穿过乌云的勇敢而高傲的海燕吗?

    真是因祸得福,一连几天的暴风雨却给弹尽粮绝的全连官兵,制造了莫大的口福。什么蛤蜊汤,清炖鱼,拌海带,随便敞开肚皮吃,吃得那真叫一个过瘾!

    不能下盐田劳作,指导员宋清杰自然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在连部给大家上起了政治课。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宋指导员伸手抓起电话,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他的双眉渐渐皱成了一个疙瘩。

    电话是二排长夏晓友的未婚妻从20公里外的新浦火车站(现易名为连云港站)打来的。原来,本该前年春节俩人就应完婚,未曾想夏晓友这个合肥炮兵学院毕业的学生官,在担任排长的同时,还承担起了团首长交给的火炮教学任务。繁重的教学、训练,使夏晓友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婚礼只好一拖再拖。后来,夏晓友又紧随连队来到了盐区,面对如此繁重的生产任务,他实在不忍心回去完婚。可是俩人都二十八九的人了,双方老人催得又紧,万般无奈之际,俩人最后商定把婚礼放在盐区举行。这不,未婚妻满心欢喜、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的安徽合肥赶来了,谁知,可恶的暴风雨却绝情的把姑娘阻隔在了火车站。

    距离阻不断两颗相爱的心,风雨更是挡不住有情人奔向幸福的脚步。俩人虽咫尺天涯,但两颗相爱的心早已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了!

    电话这端,夏晓友心疼地安慰着他心爱的姑娘;电话那端,美丽的姑娘向她的情郎诉说着衷肠。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不如现在就为夏排长举行婚礼,也算了了两位新人的意愿。”这提议竟得到了大伙的一致响应。征得夏晓友和姑娘的同意后,婚礼说办就办,一场没有新娘的结婚议式开始了。

    连部变成了婚礼的殿堂,政治课变成了结婚仪式。主婚人潘连长当仁不让,证婚人非宋指导员莫属。官兵们轮番着向夏排长和电话那端的姑娘表示新婚的祝福。随着婚礼的推进,婚礼竟演变成了联欢会。宋指导员要求每人都要为两位新人献一个节目,大家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下轮到我了,五音不全跳舞不懂的我着实犯了难。正在大家使劲起哄的当儿,我霍地计上心头:“我给大家朗诵首诗吧,祝夏排长和嫂子新婚甜蜜,恩爱白头!”于是,我扯着标准的鲁西腔朗诵起了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的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朗诵完毕短暂的沉寂后,连部里掌声四起。电话那端的新娘喜极而泣,夏晓友的脸上绽放出朵朵桃花

    一路走来,在我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里,我参加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婚礼,唯独30年前在盐区参加的那场没有新娘的婚礼,仍然显得那样别致而新颖,那样富有情趣而意味深长。

    这场特殊的婚礼我终生难忘!

    七

    肆虐了几个月的黄梅雨,终于止住了它不羁的脚步,怒吼的大海也平静了许多,每天总是有节奏地潮起潮落,毒辣的太阳也没了先前的火爆,向大地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这是秋天到了,盐区收获的季节到了!

    盐田里浑黄的卤水早已蒸发殆尽,裸露出大片大片银白平展的盐晶体。盐晶体在秋日的阳光里,散放着灼眼的光芒。来盐区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我们那一张张原本稚嫩的小白脸,竟被海风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油彩。尽管几个月,我们每个人都经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磨难与煎熬,饱尝了从未有过的艰辛与苦痛,可望着眼前这亮晶晶的大盐田,什么苦累、委屈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甩掉满是碱花的军衣,赤裸着古铜色的臂膀,踩着晶莹剔透的盐田疯也似地撒欢狂奔,我们扯开喉咙大声地歌唱,我们肆无忌惮地纵情喧泄:“这是我们晒的盐,这是我们的大盐田!”

    短暂的兴奋过后,我们又遇到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些原盐可是全连官兵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劳动成果,这可是全连官兵血汗凝成的,如何才能尽快把这些原盐收完,并以最快的速度装船运往码头?

    那时收盐还没有实现机械化,全凭人的一双手,收盐工具也只有那些原始的镐头、铁锹、独轮车。再就是推独轮车,就是像我们这样的农村兵,甭说推平日里也很少见到这玩艺儿,而对那些城市兵来说,还不更是“猴子看戏――傻眼”?再把盐体一镐镐地抛开,一锹锹地装上独轮车,这一车足有三百来斤。再把这三百来斤原盐堆积或装船官兵们力气倒有的是,可这推独轮车凭的不只是浑身的蛮力,它需要一种说不清、道不名技巧劲,需要揣摸好身体各部位的协调与平衡。

    “我们是六连的官兵,困难再大我们也没有被吓倒,何况这小小的独轮车?三日内,每个人必须把它拿下!”官兵们知道宋指导员的话不是说着玩的,谁也不愿因学不会推独轮车落个违抗军令的罪名。大家不由分说得空就抓起独轮车练习起来,一时间整个盐区呼拉拉上演起了一场“独轮车”大戏。

    甲抓起独轮车,刚一挪步立时人仰马翻。乙推着独轮车一个转弯,摔了个猪八戒啃西瓜。丙昂头弯腰屁股扭竟来了个倒栽葱几番练习下来,一个个被摔得鼻青脸肿,身上挂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迷彩”官兵们面面相觑,我成了“熊猫眼”你成了“乌眼鸡”他成了“青面兽”见状,地方的纪场长和几位师傅赶紧前来指教,说:我们脚下的路况是不断变化的,独轮车的重心也要随着变化才行。推独轮车时要不断扭屁股,这是为了找平衡,保持车的重心。所以大家一定要记住一句口诀,就是“推车要用巧,关键是屁股扭得好。”

    几位师傅的话果然灵验,官兵们把口诀熟记于心,三日内全连官果真人人学会了推独轮车。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推着几百斤重的独轮车健步如飞!

    为赶收盐进度,连队在全体官兵中开展起了劳动竞赛(实为“推车大赛”)。来自山东菏泽的沈奇玉,看上去身材瘦小的像个独轮车把,但他似乎天生就是推独轮车的料,再破再重的独轮车一到他手里,就像安装了马达似的风驰电掣起来。别人费劲地推一趟,他竟至少能推五六个来回。每次“推车大赛”的第一名,自然是沈奇玉夺得。就凭他在盐区的突出表现,连里专门为他报请了三等功!

    按说,推独轮车还不算难,最难的应属推车装船。为把生产出的原盐及时运往祖国的四面八方,那段时间大批船队源源不断地往返于码头和盐区。我们也是马不停蹄、不分黑白地连轴转,我们早没了时间的观念,更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只要运盐的船队一到,立马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推起独轮车投入战斗

    装船的通道就是一块二十公分宽的跳板,我们用跳板把船与河岸连接起来,再沿着跳板把一车车的原盐推到船舱。那天傍晚,我和一船工搭跳板。我在岸上弓着腰搬着跳板的这头,船工在船上挪动跳板的那端。那船工手一滑跳板那端扑嗵掉进河里,没有半点准备的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翘起的跳板勾住下巴抛了个倒空翻。我大脑立时一片空白,浑身剧烈的疼痛足足折磨了我半个多月。

    我这个“倒空翻”着实让大伙惊出一身冷汗,其实最令人心惊胆战的应是推车装船。推车装船必须胆大心细,不得丝毫犹豫,还有讲究手疾眼快、步履如风,一旦踏上跳板,稍不留神或速度过慢,几百斤的独轮车就会携人坠河。我们全连官兵几乎人人尝过这种推车坠河的滋味,不少人被砸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好几人还伤筋动骨落下了终身残疾

    每次运盐任务结束,我们就感觉打了个大胜仗。望着身边受伤的战友,我们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大家只是沉默地站着坐着,谁也不愿开口说话,更没有谁安慰谁,大家知道:我们是军人,军人的骨头是硬的,军人可以流血,绝不能流泪!

    八

    有人说,孤独是一种远离人间的冰凉的美丽,又有人说,孤独是一种人生旅途上美仑美奂的境界。在荒无人烟,连飞鸟也不落脚的盐区,除了偶尔抬头看看天上飘动的白云,听听大海的涛声,我们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士兵,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陪伴我们的除了孤独还是孤独,那些关于孤独的华美语言,只不过是用来哄人的罢了。

    不过,我们常见的倒是那支来往盐区运盐的船队,这支由十来只船组成的船队,每条船上生活着一家人,他们长年生活在船上,长年往返在“外大河”上,日子过得清苦且单调乏味。看到他们,官兵们自有一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感。连首长却认为,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虽然我们生活条件也很艰苦,但无论如何也要把船队的冷暖系在心上。再说,在茫茫盐区与他们搞好共建,不是我军拥政爱民优良传统最好的继承和发扬吗?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船队一到只要赶上连队开饭,官兵们宁肯自己挨饿,也要把手中的饭菜分送给船上的人吃,连队还经常把节省的淡水、米面、食油送到每条船上。中秋节那天,连首长把船工们请到营房,官兵们纷纷拿出自己分得的两块月饼硬塞到船工手里。夜晚降临了,官兵们和船工们在盐垛旁点起一堆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欢快地跳呀唱呀。这时,船队王船长的漂亮女儿,抑制不住激动兴奋的心情,主动为大家献唱了一曲英雄赞歌,接着,她又和宋指导员对唱了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明月高悬,篝火熊熊,那一座座洁白晶莹的盐垛,在月光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直到很晚,这场特殊的中秋篝火晚会才宣告结束。这情景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印记里,那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快乐、最幸福、最有意义的一个中秋节。

    “外大河”的暴涨令官兵们惊心动魂,但“外大河”也有没脾气的时候。就在我们刚刚把盐从盐田抢收完,就在这大批原盐急待外运的当儿“外大河”的水位竟出奇地下降了,以致后来降到船队连正常运行都极其困难。在盐区历来都是靠船运输的,这生产的原盐一旦运不出去,将会直接影响到国家建没和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就是人拉肩扛我们也要把原盐运出,船不能正常运行我们来拉!”连首长横下一条心,刚刚收完盐的官兵们,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又一个个地干起了纤工的营生。

    我们一个班拉一条船,船装满后大伙立马背起纤绳。烈日下,河两岸,官兵们踩着没膝的芦草,腰弯得像一张张蓄势待发弓箭,他们吃力地跋涉着,那纤绳深深地勒进肩颊窝,分明看见肩背上的道道血印子已渗出血水,汗水夹杂着血水从每个人光着的脊背上滑落下来?河两岸响起铿锵有力的号子声:哟嗬嗬哟嗬嗬哟?,穿恶浪哎踏险滩嘞。我们一身都是胆罗,乘风破浪嘛奔大海呀嘛,齐心协力把船拉哪,哟嗨哟嗨?嗨

    沿着“外大河”从盐区到码头,这一趟足足有20多里路,我们全连官兵连续当了20多天纤工。谁的身上不掉了几斤肉,谁的脸上不脱了几层皮,谁的肩背上又不结了几层厚厚的痂呢?无怪乎,运盐任务结束时,船队的男女老幼齐刷刷走下船,久久地望着我们不住地流泪、呜咽。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想,列宾笔下的那幅传世的油画杰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所描绘的情景莫过于此!

    这一年,我们连队与船队军民共建的事,竟登上了江苏省委的机关报新华日报和连云港日报。在连云港市召开的军民双拥共建大会上,我们六连被评为军民共建先进单位,宋指导员还代表连队戴上了大红花,并作了典型发言呢!

    九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曲王洁实、谢丽斯演唱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成千上万奋战在各条战线上的年轻人,壮怀“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的豪迈,向世人发出了“光荣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的诤诤誓言。身处盐区,我们炮六连这些年轻的士兵,许多人尽管承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况且每天还要面临着新的挑战,但我们胸中始终装着一团火,那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从未泯灭过!

    那年月,部队正全面贯彻落实军委主席邓小平“大力培养既能打仗又能搞社会主义建设的军地两用人才”的指示,全军上下“培养军地两用人才”的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我们炮兵团也陆续出台了许多优惠政策,鼓励官兵自学成长。

    记得,和我一起入伍的聊城老乡乔继昌,在新兵连训练轻武器射击时,那左眼总也闭不上,没办法一到练瞄准,害得班长只好拿块纸片替他把左眼罩起来。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乔继昌还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不过人家入伍前,在家却早早地寻上了媳妇。乔继昌当兵后,咋给家乡未过门的媳妇写信,着实让他犯了难,最终他不得不找人代笔。一来二去,有的代笔者也真不是玩艺儿,给人家媳妇写信时常常使坏讲一些肉麻的调皮话。那媳妇接读来信后,即气又恨三番五次地来信,要跟乔继昌吹灯拔蜡,甭提乔继昌心里多窝火。

    说来这乔继昌也是个有志气的主,他横下一条心发誓好好学文化。想不到的是,在盐区一年,他不仅能读书看报,还能给媳妇写长长的情书了。

    还有那个叫杨晓锋的同乡,身材瘦小且单薄,黑黑的小脸上,眯着一双总也睁不开的小眼睛。就这相貌不吉的杨晓锋,却肯花36元钱买回一台红梅牌120相机学摄影,要知道那时每月的津贴费才10元钱呀。本对摄影一窍不通的杨晓锋,几经勤学苦练、刻苦钻研,几个月下来,他不仅能熟练的操作相机,还掌握了冲胶卷、洗照片技术。在盐区劳动的间隙,他得空就操起相机啪啪一顿猛摄,他给官兵们留下了不少难忘的瞬间和珍贵的镜头。

    上中学时,我就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早就对鲁迅、茅盾、老舍、巴金、果戈理、高尔基、普希金、托尔斯泰、莱蒙托夫、雨果、泰戈尔一大批中外文学大家的名字耳熟能详,凡能涉猎到的像呐喊、子夜、家春秋、红与黑、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文学名著我都如饥似渴的反复阅读。当一个作家、把自己写的文字变成铅字并公诸于世,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为了这一理想的实现,我苦苦地追求着

    1982年10月,高考落第的我,背着一大包书籍,怀揣着“文学梦”来到了军营,来到了遥远的连云港。在盐区,20岁的我以青春的律动和热血,追逐着我的理想王国。

    每天傍晚从盐田收工回来,尽管我的身子像散了架一样难受,我仍然坚持读书、写作。夜深人静时,为不影响战友们的睡眠,我就趴在被窝里悄悄打开手电筒,以枕头作案或看书苦读或挥笔写作。我每月10元钱的津贴,几乎全用在了购买电池、墨水、纸笺上,到头来纸笺还是捉襟见肘。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同宿舍的战友说,盐区军场部那边正在盖营房,地上丢弃着很多装水泥的牛皮纸袋。我不容迟疑,一口气跑到了五里开外的军场部建房工地。我兴奋地捡起那些牛皮纸袋,挨个抖擞干净,再整齐地叠起卷好,我一下子扛回牛肚子般粗的一大卷牛皮纸袋。这些牛皮纸袋对我来说简直如获至宝,我把它一张张裁成16开的纸笺,或糊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信封,我再也不用为没有纸笺写作和没有信封寄稿而犯愁了。粗略统计,仅在盐区我就写下了十几篇长达数十万字的所谓小说,我把一本本的“作品”寄到文学杂志社,盼来的全是编辑部的退稿信。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铅印的退稿信,心里竟是莫名的满足和惬意。

    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整日,我拿着刚领到手的10元津贴,兴冲冲地背起军挎包,步行来到20公里外的新浦新华书店买了本成语词典。返回营地的途中,我突然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嗓子眼里干渴得烟熏火燎一样。我孤独地踉跄在泥水路上,走走停停。实在渴急了,我就掏出随身携带的茶缸向路边的居民家讨要水喝。

    荒滩一片寂静,四野举目无人。不停的上吐下泻使我再也支撑不住,一阵眩晕过后,我竟慢慢地昏倒在路边失去了知觉。也许是命不该绝,也许是上苍可怜我这个小兵,迷迷糊糊中我被一个浑厚的声音唤醒。这是一个头戴藤条帽,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手里推着一辆破“金鹿”自行车。那汉子二话没说就把我抱上自行车。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推着自行车慢慢前行,只到太阳快下山时,他才把我送回营地。

    可能吃了变质食物,我严重的食物中毒。连队卫生员李玉东一边给我打针喂药,一边对我说“幸亏送回及时,不然小命难保”我一连几天高烧不退,胡话连篇,李玉东和战友们就日夜守在病床前,对我细心照顾治疗,慢慢的我身体好转起来。

    我买回的那本成语词典,虽然它已破旧不堪,但它至今仍放在我的案头,它成了我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踽踽前行的好帮手。每当捧起它,我就想起了盐区,想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想起那个好心的汉子。我的命是那个汉子捡来的,是盐区的人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尾声

    1983年的10月,我所在的炮兵团举办了一次培养“军地两用人才”成果展览,谁知,指导员宋清杰竟百般自豪地把我写的那一打打“废品”呈报上去。我的那些“废品”竟整整挂满了展室的一面墙。尽管是“废品”但在全团也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自然也引起团里新来的政治处主任孙忠国的注意。刚上任的孙主任正为团里缺乏报道人才而犯难,我的出现,使孙主任大喜过望,当即一封电报发到六连:丁尚明速到团政治处报到。

    从此,我便离开了生活战斗近一年的盐区,在军营又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一条充满压力与挑战的道路,在新闻报道这条“格子路”上,我竟摸爬滚打了20多年。

    在部队政治机关工作的日子里,我所处的环境优越而舒适,我不再像战斗连队战士那样站岗放哨,不再参加那令人心悸的紧急集合,也不再操枪弄炮进行训练。随着年龄的增长,回首在岁月长河里渐渐流逝的日子,尤其在我脱下军装转业地方多年后,我的那段军旅岁月,特别是在盐区的那段经历,时常显现在我的脑际。盐区的这段经历,真真切切地给了我许多值得咀嚼回味的东西,越来越感到它的弥足珍贵,它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尼采说,我属于今天和过去,但是我的一些东西,将属于明天和今后。是的,为了我的明天和今后,我决计把在盐区的那段不寻常的经历写下来。

    窗外,正飘着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次雪花,室内,暖意融融。我咂了口香茗,不假思索地提笔写道:我的盐田我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