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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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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头就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惟刚?”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书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气急败坏追进来喊“梁小姐,你不可以这样擅自进社长室!”

    惟刚兀自摇头。怎么女人总像油锅里的柳叶鱼,热油四溅,滋喳作响?他慢条斯理自桌前回过身来。

    “施小姐,麻烦你上十楼房间,帮我拿件干净衬衫下来好吗?”他说。

    施小姐愣了愣,觑那约露一眼,还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騒扰我母亲,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走,约露顷刻大声盘诘。

    惟刚叹口气,巴不得手上有个锅盖。

    “回答你的问题,约露,”他平心静气的“第一,我不是趁你不在到你家的,我视察纸厂,顺道绕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騒扰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罢了,最后,我别无不良居心,只是关心事实上,令堂对我的到访,似乎挺高兴的。”哦,母亲岂止高兴,母亲眉开眼笑,竟像个女学生似的雀跃,约露看得整个人心都凉了。方惟刚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儿弄来一盒美艳绝伦的大陆五色丝线,说是要给母亲打中国结用,把母亲一颗心都收买了去。

    “你不是顺道,你早有预谋,你也不是关心,你是”

    他是什么?约露无解。“我不管你到底有何用意,但是你别想对我们母女灌迷汤,我们不来这一套。”“你或许是吧,令堂可不见得。”他只是哂笑。

    约露切齿,只想刮掉他脸上得意的表情。

    “我郑重告诉你,方社长,她是病人,身心状态都不佳,她需要静养,不欢迎外人打搅。”“是吗?依我看,她稳定从容,身心问题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闭了。”惟刚驳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击。”

    “她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脆弱,相反的,她相当乐观,对未来也有计画。”惟刚一边动手解开衣扣,约露发现他白上衣的衣领前,不知怎地染了污他不会是自己爬到车底去修引擎吧?难怪他要施小姐为他取衣。

    “你知不知道她一直盼着到医院做病童义工?她还想整理自己的作品开个展。”

    约露张口结舌。为什么妈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些?

    “你不知道,”惟刚责道:“你只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许她接触外界,也不许外界接触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护她!”约露叫道。

    “这不叫保护,你一味自以为是,不问她的感受。过去的不幸,她已经拋开,你却抓得紧紧的,脆弱的是你,放不开的是你,无法面对现实的也是你,不是你妈。”惟刚脱去上衣,往椅上一放,裸着上身,向她走来。

    约露面色泛白的,退了几步。“你你信口开河,你根本不懂!”

    惟刚来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凛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约露,没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结实,体温袭人,约露本能地感到危险,便是想退却也退不得,她身后蛮横着一张大沙发。

    “让她和我做朋友,约露,她需要朋友。”惟刚没有言明的是,他对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觉不单为着她与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蔼温婉,让他涌生了孺慕之情。“不行。”

    “那么让我和你做朋友。”

    “门都没有。”

    这话答得太惊惶,太断然,露出一线破绽。惟刚向她压境而来,嗓音却极低极低。“我觉得你不是恨稳櫎─而是怕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一点也不怕你。”她头发着晕,她驳斥他,却也害怕。“是吗?”惟刚低问,双手轻轻搭上约露的肩膀,她的脑后发出逃命的讯号,怎奈四肢不听使唤。

    “放开我,”她那声喝令,软弱软弱地。

    “害怕接试萍验是吗?”

    “我不”

    “好极了。”

    他一把将约露拥住,低头吻将下去。约露抗拒着,像掌心中的鸽儿那么奋力,却柔弱得可怜,愈是挣扎愈是深陷在他怀里。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识开始迷离,宛然坠入一个无法自拔,无法醒来,也不愿醒来的梦魅里。

    她不知道惟刚是什么时候撤离的,他的嘴移开了,额头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饮过后,惹起吁吁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弯里,手儿发抖地按着他的胸膛,随他强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双唇留下丝丝通电般麻麻的感觉,如梦未醒。

    房门突敞,施小姐手捧衬衫站在那儿,张着一口足可撑下一只吉时满意汉堡的大嘴。约露嘤咛蠕动,意图要挣开,惟刚却不松手。

    “衬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你可以下去了。”他用沙哑的嗓音道。施小姐只犹豫了那一下,似乎体认到眼前一幕是她所无能为力的,于是匆匆放下惟刚的衬衫,退了下去。

    门一关上,约露便抬起她那圆方方的鞋头,重重往惟刚的小腿骨一踢。惟刚大叫一声,撒手放开她,颠簸倒退。这女人不能以柳叶鱼等闲视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过是在电影里才见过有鬼脚七这类人物。“你非使这种狠招不可吗?”他问。

    “不告而取谓之贼。”她挺立在那儿,义正辞严道。

    惟刚慢慢打直身子,病把劭此案嫠呶遥胰x四闶裁矗?br>

    初吻是吗?”

    好在他们之间隔了有段距离,而鬼脚七的那双脚毕竟不是伸缩式的。约露俏生生地涨红一张脸,愤而旋身欲去。

    “约露。”惟刚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门把上。

    “请你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我们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冲出办公室,他在里头纵笑。

    那的确是她的初吻。像这样一个吻,有一场灾难便开始了。

    对镜梳发时,她会突然发起呆来,与人交谈到一半,她一霎就忘了辞,写篇稿子,她少说也要顿挫三十次顿下来脸红,心跳,冒冷冒热,忽惊忽怒,无奇不有。世界已经变了,施小姐竟一副的若无其事,约露想和妈谈谈义工和个展的事,自己却是没头没脑的恍惚。这是女孩对她的初吻该有的正常反应吗?问题是,这不是正常的初吻,为着吻她的是她立誓为仇的男人。

    于是到最后,约露的恼羞便转成了怒。

    惟刚无耻,而她可耻。他既是仇人,便无权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该一遍遍回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该去梦想与他舌齿的厮摩,体气的相亲,不该为了他这样的坐立不安,神魂颠倒不该的,不该的,不该被他一吻即成如此。

    姐姐的泪已经淡去了,但她的血还是殷红的。方惟刚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运的人吗?她的快乐不是失算在他手里的吗?就算她不为姐姐恨他,也要为自己恨他。约露拚着把伤口割深,把恨意宕开,好在她和惟刚间架起一道势不两立的高墙。但没有几天,她又冤家路窄的与惟刚碰上,这才骇然发现他说的一丝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从九楼印刷部门谈妥了事出来,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时左右,有人随后和她一道进了电梯。

    “你那篇马留云的专访,我很欣赏。”

    哦,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么让她听了心头是一阵惊,又一阵喜?她慢悠悠回过身,还未见到人,已知是方惟刚。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温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样微扬的嘴,曾与她的唇密密吻合电梯彷拂感染了约露的紧张,冷不防一颤,旋即打住,灯光俱灭。约露不是胆小表她自认不是却还是失声惊叫。

    惟刚在黑暗中掠过来,宛似保护地把她拥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点问题,我按了紧急钮,不要害怕。”

    不,不,约露害怕的不是电梯,而是他。他的语气出奇温柔,胸臆出奇暖和,浓烈的男性气息直沁人约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战栗,使得一切受想行识皆成了不由自主。她开始挣扎,不欲和这男子如此贴近,再对他产生任何感觉,她只想讨厌他,憎恨他,永远记住他的罪愆,永远教他在她的恨?锔〕粒坏贸?br>

    约露的挣扎却是徒然,他的拥抱像个诅咒,难以破解。她绝望地低呼“放开稳櫎─我不害怕!”

    他没有松手,兀自喁喁说话“我最讨厌密闭的空间!可以就是怕吧小时候我被关过一间小储藏室,没有窗户,到处长蜘蛛网和壁虎,我那时才五岁”约露听见他抖索地吸气,一双胳臂变得湿凉,像在冒汗。

    约露一下不再扭动了一个五岁大的男孩,被关在储藏室,壁虎在墙上爬,或在头顶桀桀地叫约露又想到在策轩目睹的,惟刚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挣扎,她倚在惟刚的胸怀,彷拂在聆听一个五岁孩童惊悸的心跳。任谁,任谁都会抚慰这样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其实没那么可怕,”她缓缓开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个世界,那么一间密室会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许久,彷佛认真在思考。

    “你说得有理,人的脑子可以把空间想得很大,”他终于徐徐吁出一口气,如风拂过脸上,空气流通,黑暗的电梯里不再那么窄迫吞人了。“梁小姐,你懂得安慰人。”他把她拥近,下颔靠在她头上,气息在她的发间温吐。他幽幽地,幽幽地,发自魂魄深处唤她名字“约露”

    听得这一声呼唤,她的心跳也停了,脉动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须停下,听他说话。

    “原谅我,”他说:“原谅我从前所做的错”

    惟刚满声是恳切,是悲悔,约露闻言,忽然间觉得孱弱,心茫茫地闭上眼睛。他说的从前,已是人世的很远了,然而姐姐的掌温还留在约露的指上哪。

    从来难忘的是姐姐死的那日早上,那样临别依依地抚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约露闭上眼睛,依然历历感触到姐姐的手那柔软的肌理,那脉脉的温度。

    而今他求一个原谅,但是姐姐又在何处呢?她既不与姐姐同日生,又不与姐姐同日死,却受了姐姐在世一生的爱宠,而她唯一能相还的,便只有为姐姐记住这男子的负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头,把姐姐死前的最后一缕温柔,永远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约露泪湿了两腮。

    “你能。”惟刚捧住她双颊,切切在她唇上请求“原谅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谅我,约露,原谅我。”他一低头,把她发颤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断肠的拒绝和泪吞下。

    他的唇温润地,他的嘴热烈地,他将约露含着、吮着、厮摩着,她是无法动弹。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断,也吻得悱恻;吻得跋扈,更吻得极端极端甜蜜。约露忘了一切,不知有境况,不知有时闲。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委蛇投入他怀里,似梦似醉的,迎合他的热唇,吻向他的绵绵不绝。

    就在这里,就在这男人的忏悔和热吻里,约露的灵魂像一只蛹般的破开来,恍惚一只蝶,带着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飞而去,幡然照见自己却依然被困,困在这座故障的黑电梯,困在惟刚牢笼一般的怀抱里,是不能即也不能离。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无声而且无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这许多年来,她岂是恨他,岂是怕他?她原来竟是爱他!

    梅嘉可以对许多事漠不关心,但是对她想要的男人,却不能不敏感。

    惟刚起了变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让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花脑筋的人,她从来不去理会他想些什么,只要他应该在她身边的时候在她身边,那就成了。惟刚是她最炫丽的装饰,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对他兴致勃勃,可他对别的女人总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但是现在她觉察出他的变化,他是即便在她身边,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种想要自由想疯了的女人,也不是见了婚姻就像见了鬼一样,她讨厌孤单,她喜欢有窝一个金窝银窝,而惟刚的疏远渺远,让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计画,只怕一转眼她便失了掌握。

    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轩,弄散了头发,斟了杯色泽阴郁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绒沙发上,心事重重做垂泪状。门是半开的,罗庸在外头走来走去,视若无睹似的。但晚饭过后,方绍东便把她喊到书房去了。

    梅嘉咬着颊肉暗笑她就知道!

    绍东坐在那张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侧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其上一盅热茶,蒸腾着一股强烈的葯草味儿。梅嘉打赌,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内的细菌统统呛死!“有什么心事吗,梅嘉?闷闷不乐的?”她一坐定,老人即问。

    她没作声,酝酿着气氛。

    “梅嘉?”

    她叹一口气,幽怨道:“是惟刚我为他担心。”

    “惟刚怎么了?”老人瞠着鹰目质问。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讨厌太师椅!

    “惟刚这阵子脾气特别躁,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对我说过重话,那天我问他我们的婚事怎么打算,他的嗓门一下大起来,说是伯伯在养身子,伯伯无心作主,他能有什么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诉说着。“我晓得惟刚不是没责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应过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办了,他说不该让我等他这么久,可是一直拖到现在,世代下个月就要推出了,我们的婚事半点没有着落,我知道他心里过意不去,自己在干着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觑着绍东,见他压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严肃的脸上还盘桓了一层不悦之色。这副面相自然不怎么可观,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绍东的脾气,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实,遭人物议,他禁不起旁人说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绍东已经在盘算了,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刚,她不就瞧出情况不对吗?他望着那个叫梁约露的女人时,神魂就像出了窍,眼中再没有别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刚不可。

    “这种事他光是着急有什么用?总要商量的!”果然,绍东暴躁地嘟嚷了。“他不敢拿这件事来烦伯伯。”梅嘉轻声分辩。

    “你们两口子都讨论过了,商量好了?”绍东沉吟着问。

    梅嘉是他好友的遗孤,眼看着她在惟刚身边跟进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刚对她似乎颇体恤,而这小妮子在绍东面前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如果小俩口有意,那么也该是时候了。

    “我们就等伯伯拿主意,为我们订个日子,”梅嘉垂着目光说:“惟刚自己是不敢主动提的,他那个人别扭又好面子,您要开口问他,怕他还会推说没这回事呢,伯伯,您得想个好对策让他没法子搪塞。”

    绍东没出声,捧起葯汤,锁住一双浓眉,饮着,想着,神色分外严峻。梅嘉不敢去惊动他,但她素知绍东和惟刚一向不亲,这对叔侄宁可在隔阂中相互揣测对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实实面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正是给她有设计局面的好机会。

    梅嘉巴望的喜讯,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对约露,竟又是一场劫数。

    那日的电梯事故,历时三十分钟结束,公司的机工把他们安全带出来,然而约露的人生已像是踩过地雷之后的天翻地覆,彻底变了样。

    连慕华都看出异状,悄悄问约露是怎么一回事,约露却能面无神情看着她,答不出一句话。那天惟刚主持“风华”的编辑会议,约露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眼,就要当场嚎啕大哭,追着问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问题!我怎么爱上了你?我怎么爱上了你?

    她爱了他多久?爱了他多长?这样的错误是什么时候铸下的?她自以为恨他,不料却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为爱他!

    是的,是的,一点没错,她爱他!在“风华”创刊十五周年的庆祝酒会上,约露在心底认命地狂喊。

    他伫立在远东国际大饭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穿一身剪裁合度的黑礼服,搭着白如云朵的簇新衬衫,颈上系了黑缎领结,头发还是一贯令人心疼的微乱,却是十足的潇洒,在人群中显得分外英发,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协奏曲在他身后悠扬着,他与各方嘉宾周旋。与人倾谈的时候,目光锋锐,露出一份坚毅的神态,豁然大笑的时候,眉宇飒爽,又是无比的俊朗。

    约露遥遥望着他,惊骇欲绝地爱他爱他,爱得心也散了脑也空了,四顾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年后的今天,魂归来兮,必然一如当初无法自拔爱上他。这是魔障,还是孽缘?是劫数,还是宿命?

    约露想得悚然,倒抽着冷气,踉跄后退。

    “小心,小姐。”

    听得这声警告,已经迟了,她陡地撞上身后的男子,将他手上一杯鸡尾酒给撞翻,酒汁洒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会,却一径拿一双黝黑的眼睛瞅着她,慢吞吞道:“你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吗?”

    “哦,对不起,先生,真是对不起!”约露面河邡赤连声道歉。

    这人穿着一套质地极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现场以深色服装居多的男士当中,看来相当不同,但是这会儿他的裤裆子染了一片黄色的洒渍,却是特别醒目。约露还在惊魂中,站在那儿无地自容,怎么也不敢面对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丝质手帕,弹了弹衣上的汁液,和颜悦色对她说:“别担心,你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男人的裤下毕竟是用处最少的一个地方。”

    几乎是难堪得要昏厥过去的约露,听了这话,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你终于笑了,博佳人一粲,”他叹道,瞄瞄自己的裤檔子。“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约露连日来焦敝烦苦的情绪,竟在这陌生男子三言两语的逗趣中,释去了大半。她调皮的本性一露,反质他一句“你不是才说损害不大的吗,先生?”“男人的话,岂可轻信,小姐?”他嘲弄回道,满眼尽是笑意。

    这话可又触动了约露内心的某个伤口,盈盈的一张笑脸蓦然间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瞟,便观出她脸上微妙的变化,他于是转过身去,从一名侍者的银盘上,拿下两杯彩色鸡尾酒,殷勤地递上一杯给她。

    “谢谢。”约露喃喃接了下来。

    他啜着酒,闪动精亮的眼光打量约露。要不是见到她别在胸前的员工名牌,他还当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细瞧来,她着一袭款式再保守不过的缎蓝小礼服极可能是妈妈的压箱物耳下一对白金水晶坠子,妆饰简单,却是引人入胜。她那头芳菲似的秀发,微妙地披肩,脸蛋明蒙,眉目之间蕴着一抹艳色,最是两片丰盈娇巧的嘴唇,漾着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阅人无数的他,也要为之神迷。

    大厅人口起了一阵喧动,他回头眺了眺,低声道:“喔,新闻局的官员也到了。”约露引颈,只见镁光灯闪烁不已,把酒会气氛挑动得益发斑烂热络了。那人环顾大厅,笑道:“立委、政要、媒体,各方名流都到齐了,一场杂志周年酒会,办得真是风光。”约露抬头望了望高悬在大厅那幅亮丽的横匾,解说道:“今晚的酒会,除了庆祝风华创刊十五周年,也同时要把即将出刊的世代杂志介绍给外界。”为了今晚的酒会,杂志社上下足足忙了半个月。

    “哦,是的,世代,惟刚念兹在兹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语气尽管有些嘲弄,但始终是一脸笑意。

    约露虽不隶属“世代”的编辑部,但“世代”企画专精,图文并茂,水准之高,亦令约露感到与有荣焉。更何况她还曾参与了一个小小的意见修改后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刚满意得不得了,约露每每想到这里,内心总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头去寻望惟刚,那高大的形影,一入眼帘,心头又是一阵甜蜜自酸楚的心间汨汨沁出,她强自按压怦怦的心跳,赶紧回过头,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不大,但神态有股老练之色,精心修剪过的发型,整理得乌亮服贴。他的个子相当修长,既不打领带,也不系领结,倒用了条红底酢浆草的丝巾,随意扎在领口,流露一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风采。约露注意到,他有双极深邃迷人的眼睛,却显得懒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让他感到兴趣似的。“请问您是来宾,还是本公司的员工呢?”约露猜不出此人的来历,遂礼貌地询问。“我是见飞的人。”他笑得似乎无奈。

    “哪个部门的呢?”

    “最高部门”他露出促狭的眸光。

    这人开起玩笑来,也不怕犯了惧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么职位?”

    “有我这么一个老板,希望不会让你失望才好。”他向她欠个身,说得转弯抹角地,却是一本正经。

    约露一笑。哦,这人真爱开玩笑!他却望着她的笑靥,望得十分入神。大厅口忽然来了一阵欢声雷动,镁光灯霎时灿烂得像国庆烟火一般,约露扬头,见一穿着宝蓝黑团花缎抱,身量颀长的白发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可不是方绍东本人到了吗?各方嘉宾,加上记者群,全迎了上去。约露见他竟比在公园遇着那回还更瘦灈了,但当他往台上那么一站,一副威严之态,没有开腔便把台下压住了。

    他致辞感谢各界前来共襄盛举,人人肃穆地倾听,约露却发现有人轻轻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凑到她耳边道:“这里不是有个琉璃工房吗?咱们溜过去参观他们的杰作如何?”她一怔,尚未回答,却听他呻吟起来“糟了”

    她抬头一看,一个着黑西装的老汉,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们挤过来,不一会儿即来到跟前,板脸打量那陌生人。约露认出他正是策轩的管家,他向约露点个头。“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大?怎么一声通知也没有?”

    “中午刚下飞机,”陌生人挑挑肩。“来到这儿,正好碰上见飞的盛事。”“走!”老汉把陌生人的手膀一抓,不由分说便给往前拉,留下约露好奇地在那儿探望。台前有场小小的騒动,绍东的讲演中断了片刻,随即继续下去,不久便欣慰万状说到“如今犬子惟则也已束装回国,即将投入公司行列,与大家携手合作,并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携”

    约露见那名陌生人被拥上台,与绍东并立,她不禁倒吸一口气。

    老天,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人果然是“最高部门”的,他是方绍东的独子,方惟则!约露吃惊地想。

    “他终于回来了。”慕华不知何时挨到约露身边,低声道:“有子克绍箕裘,总是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则多久了。”

    绍东续侃侃而谈,褒扬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劳,从上到下,但是约露却没有听到他提到惟刚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惟刚在哪里呢?约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他的影子。约露挤向前去,终于瞥见他。他站在台侧一撮人的后边,离了几步的距离,独自一人,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偏着头聆听叔叔的讲话,大部分时候却是低首凝视自己的鞋尖,约露不知道,但她觉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来好孤单,好落寞。

    就算约露在见飞的历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刚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华说过,施小姐也说过,惟刚身兼数职,不惮劳苦,往往一天工作十几个钟头,而绍东对他竟无一字一句的嘉勉和慰劳!

    约露对绍东不禁感到愤怒起来。她在策轩目睹绍东以冷峻且不公的态度,还报惟刚的关切,今天又见惟刚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气,她想走到他身边,和他在一起,她想“今天更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绍东的音调陡然昂扬起来。“这是方家三十年来头一遭,”他一顿,露出难得的笑容。“各位,小侄惟刚和已故企业家贾元南先生的千金,贾梅嘉小姐,订在今年中秋节完成终身大事”

    大厅响起狂涛一般的喝采和掌声,轰然淹没了约露所有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