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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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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柔自逃出鄂亲王府后,心神大乱而慌不择路地直往城外西北方奔去。当她累了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西山香火鼎盛的“三山庵。”此时晚课已过,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她心神一凛,转身便要离去。此时寺门却已被推开,走出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姑。

    “施主,既然来了便是与佛有缘,何妨人内参拜后再走也不迟啊!”绿柔怔忡不已,惊异莫名地随她走进庙门,一股宁静详和的檀香味顿时迎面而来,抬头一看“大雄宝殿”四个斗大金光的字赫然出现在眼前。经过一夜恶斗泄愤,已有些疲惫的她此时竟有些昏眩地望着这与她挣扎计较了大半生迥然不同的琉璃世界,一时之间竟有脱离尘世的感慨,浑然忘却了世俗烦恼。

    走进大殿,见殿上立着一尊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肃穆,低眉敛目地俯视着她,好像在感叹世人无限愁恨,又像在悲怜她多灾多难的一生。绿柔倏地一惊,额上颗颗晶莹的汗珠也涔涔而下了。即使被千军万马包围也不会皱一丝眉头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在这观世音的面前跪了下来,颊上竟也出现了两道泪痕。

    她心里有着无限感慨,回思以往岁月,她曾是天之骄女,要什么有什么,而现在只是流落江湖的落魄客,人生际遇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转变呢?

    “菩萨,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享尽世间繁华后,再全部收了回去?既然不让我拥有,为什么当初要给我?为什么?”

    她俯在蒲团上,哭泣不已,忽然听到身旁一个苍老却有着无比智慧的声音传来:“因果,世人皆在种因,也都在得果。有因必有果,故有得必有失,世事变换之无常,便如世人来来去去空无一物。施主,你须看破这一层,才能离苦得乐。”说话的正是那老尼。

    绿柔猛然爆发了她的暴戾之气:“我不用看透什么得失因果,我只要看我痛恨的人个个都死了,我就可以得到快乐。”

    “阿弥陀佛。”老尼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才说:“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因果循环无止期啊!就算你真达成了愿望,你真的可以得到快乐吗?”

    绿柔又是一惊,是啊,我现在快乐吗?我看到鄂比泰的儿子被关进大牢了,为什么心中一片茫然,反而不知道抚手称庆呢?

    这四十多年来,她处心积虑就是要报这灭门之恨。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她杀了监斩阿玛的康亲王,造成明骥的失势,进而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死境,令鄂比泰和敏慈终身遗憾。但在内心深处,她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亲手抚养了十三年的无欢也不能幸免;待见到明骥慷慨陈词,言谈之中对当年惨事颇为遗憾,且真心诚意欲为她上书翻案,她报复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见到那英挺少年的死真会快乐吗?

    绿柔本是一个活泼豪爽的美貌姑娘,年少时意气风发,和英俊的鄂比泰虽是指腹为婚,但自幼两小无猜、情浓似漆,颇有享尽天下得意事的风范,不料在一夕之间竟遭国家抛弃,未婚夫背叛,她从一个云端仙子的地位被踢到污秽泥淖中,这教她情何以堪,又如何面对?

    于是,她化温柔为悲愤,勤练武功伺机报仇,甚至将惊人的容貌隐藏在黑布中,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惟独志在复仇。这四十余年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柔多情、质朴温和的格格了。但是她自愿变成这种不可亲近的刺猬吗?扪心自问,她也想念无欢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师父啊!

    那老尼姑见她神色时而恍惚、时而凄苦,又不时显现咬牙切齿的模样,知道她内心挣扎,无法割舍爱恨,心里暗自沉吟,佛云“自性自度”当真是至圣绝理,若无法自己看破,任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也无可奈何。她叹了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了。

    彬在殿上的绿柔只听见那苍老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自近而远:“观音菩萨,行深般若般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具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柔听着这段般罗波罗蜜多心经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心里原来的激愤,逐渐变成茫然,再转换成若有所失,最后竟在悠长清越、隐隐传来的钟声下豁然开朗,逐渐坦然。这一惊醒,原来已是黎明,不知不觉竟过了一夜。这西山处处寺庙,早课钟声一处刚完,一处又起,令人更发振聩之心。

    不一会,三山庵的尼姑们也进入大厅,做起早课,绿柔避在一旁,听着佛号与木鱼声。昨日那老尼也在其中,庄严和蔼的神情令绿柔几乎把她当成菩萨的化身了。

    那老尼作完早课后,又来见她:“阿弥陀佛,见施主今日神清气爽,霞光满面,心中的结是否已解开了?”

    绿柔也恭敬地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指点,我心里的结早已解开了。不过还有一件俗事未了,待我再回红尘了结此事后,再上山来请师父赐教。”

    “不敢。”那老尼姑双手合十,送她出门,行至庙门外时,绿柔忽然转身问道:“敢问师父法号为何?”

    “贫尼无心。”

    无心,无欢,绿柔茫然念着这两个名字,随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莫非这是天意?无欢终究不如无心,其实从她复仇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就已经远离欢笑,遗失善良纯真的心了。

    她再回头望了一眼庙门和那自称无心的老尼,便快步离开了。她必须尽快赶回北京城去,还有一句重要的话要问,这将是她最后想知道的事。

    §§§

    漆黑的大牢里,只有些许微弱昏黄的灯光直泻到地上,种种污秽的恶臭不断传来,令无欢蹙紧眉峰偎向明骥,传递那无言的脆弱。他们在这只不过一天的时间,她就已忍受不住了。

    明骥借着昏暗的灯光,凝视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心疼地将她拥人怀里:“别怕,有我在。”

    无欢伸出双臂紧紧地圈住他的头颈:“不知你额娘现在怎样了?早上她激动得晕过去了。”

    明骥浑身掠过一阵轻颤,旋即又抱紧了她温热柔软的身子,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得吓人:“没事的,阿玛会照顾她,他们会坚强地度过去。”

    无欢泪眼盈然,再多的抱歉都已弥补不了她的内疚,她只有柔顺地任他拥紧自己,尽管那力道大得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扮和婉绮已经公开往来了。他们能有好结果,我真是高兴。从小,他最疼我了,在逃难的时候,他连一块馒头都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怕我饿着。他实在是个很尽职的好哥哥。”

    “要是我那时就遇到你,一样也会这么做,我算不算是个尽职的好情人呢?”明骥撇去无奈,语带调侃地揶揄着。

    无欢噘着嘴:“我那时也把你当哥哥啊,左一句大哥哥长,右一句大哥哥短,谁知道你偏不要当我的哥哥。”说到这里,自己早已忍不住笑了“我跟小扮说,我我喜欢你的时候,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他平日是多么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呢!”

    “幸好,我早就把他带回家洗脑换血了十几年,要不然他怎么会毫无异议地把他最宝贵的妹妹交给我呢?”明骥低头便吻,惹得无欢笑不可抑。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才在脸河邡热的激情后静默了好一阵子。

    无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现在怎样了?”

    明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臂,不解地望着她红艳的双颊:“她那种人你还牵挂她?”

    “师父她很苦的,我从没见她开心过。这十三年来她不是生气地到处摔东西,就是孤单地喝酒,一个人喝醉了就跑去练剑,她心里很苦的。”无欢又蹙起双眉了“现在知道她的身世了,反而觉得她很可怜。难怪她处心积虑想把我训练成那个样子。报仇,无情的报仇,要不是遇见了你,再过二十年后,我可能和她一样了。”

    明骥暗自叹息着,我们都快没有未来了,还管得了其它人吗?但见到她那双含情脉脉投注了无比信任的眼眸后,他脸部的肌肉还是放松地笑了:“你?不会的,再过一百年,你还是这个心软、不忍伤害任何人的小怜。”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有我看着你。”明骥看着她的俏脸羞红地低垂下去,心中有如饮了醇酒般暖洋洋的,他尽情饱览她娇羞的姿态后,才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师父的怨结得太深,仇凝得太重,终究形成了她心头的枷锁,使她变成了一个既可恨又可怜的人。而且她自己可怜还不够,还希望全天下的人和她一样可怜。”忽然间,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大牢出口传了进来:“好厉害的识人本领!果然名不虚传,后生可畏,怪不得朝中文武大臣一提起明骥贝勒都要伸出大拇指赞叹。”

    无欢失声叫道:“师父。”

    走进来的正是绿柔,她将牢房内外的侍卫都顺手打晕了,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明骥伸臂将无欢拥了过去,沉声说着:“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想要拆散我们夫妻俩,万万不能!”

    绿柔感慨良多地望着相互依偎、才貌相称的一对,心平气和地说:“我到这里是因为觉得对你们有所亏欠,所以想放你们走。”她在看守牢房的卫士身上搜到一串钥匙,便开了大牢沉重的锁。

    明骥和无欢对望了一眼,又问:“你这已经犯下了劫狱大罪,会为你自己惹麻烦的,何苦呢?”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见他们仍不为所动,又说“怎么还不走?真想等皇上下令斩了你们吗?”

    “生死有命,我们不想强求,何况我已将一切禀明皇太后,请她老人家为我们做主。我相信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现在,我们绝不能走,我们不想连累亲人。无论如何,多谢你了,绿柔格格。”回答的人仍是明骥。

    绿柔好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这种肯为他人着想的胸襟大度,她已经觉得很陌生了。她迟疑地问着:“你真的将一切禀明皇太后?包括当年那件冤案?”

    明骥点点头:“正是当年那件案子,忠臣无辜。查良尔亲王的确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忠臣,不应被小人陷害,落得如此下场,应该有人为他平反。”

    绿柔心中感动不已,热泪盈眶地倒身下拜,竟对他磕起头来。

    明骥大惊,忙将她扶起“格格,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请起。”

    “多谢你为我阿玛上书平反,多谢你为我全族人雪冤,就算来世为你做牛做马亦在所不辞。”绿柔哽咽不已,多年来她从不敢梦想还有昭雪平反的一天。

    明骥谦逊地摇着手:“格格哪里的话,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人人尊敬的忠臣孝子。我只不过刚好恭逢其会,算不得什么,格格不必放在心上。”

    当他转身要再进牢时,绿柔叫住了他:“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再进去吧!我这就进宫去禀明皇太后及皇上,求他们恕你们的罪就是了,何况你忍心你阿玛再为你们担心吗?”

    “你见过我阿玛额娘吗?”明骥猛然转过身来,神情紧张地盯着她,谁知她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你放心,你阿玛额娘都很好。我只不过去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而他们也给了我答案。岁月悠悠,大家都老了,世间事真是没有好争的,因为谁都输给了时间这个无情的刽子手。”绿柔的眼光好温柔地凝视着牢房某一处,幽幽地想起了梗在胸中四十多年的质疑

    “鄂比泰,你老实告诉我,你当年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在鄂亲主府的西厢房里,她这么问着。

    鄂比泰神情复杂地望着绿柔,还未回答时,倚在床边的敏慈已高声说着:“他没有爱你?哼哼,你当年离奇失踪后,他无一日不在买醉,醉生梦死也在喊着你的名字,你说他有没有爱过你?在确定你已不在人世后,他为了保有和你在一起的记忆,才不得不选择我。一直到明珠生下后,他夜晚抱着我才不再喊你的名字。你倒说说看,他有没有爱过你?”她早已默认了这个事实,但现在将它说出来还是会令她心痛。

    绿柔听了后,心中涨满了酸酸楚楚的柔情。她泪眼凝视着魂索梦牵的意中人,当年一起骑射的情景顿时出现在眼前,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鄂比泰复杂的眼光凝视了她好久,才缓缓点着头:“是真的,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爱着你的。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金翎箭在扬州出现时,我好高兴,因为你平安没事。即使是现在,我还是希望你能抛下仇恨,平安幸福地过完余生。绿柔,我对不起你,你就把我忘了吧。”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鄂王府的,但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头了,想得到的答案都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呢?

    明骥和无欢好奇地望着脸上散发一股宁静祥和。婉约温柔神情的她,这才相信了绿柔的确曾是满州旗人众所公认的美女,因为放下执着仇恨的她,看来是那么的明艳绝伦、飘逸出尘。

    无欢走上前轻轻唤着:“师父,你怎么了?”

    “呃,没什么,天快亮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至少也该让你阿玛额娘放心。”绿柔回过神来,不停催促着他们。

    明骥和无欢只好跃上了她备好的马,逃出大牢了。绿柔则是望着他们走了之后,才换上收藏四十多年的宫装,等着临朝的时间,入宫求见皇太后了。

    §§§

    大玉儿是个个性坚毅、能干强悍的奇女子,当年以蒙古公主的身份嫁给皇太极,并肩攻下了大明山河,又在中原厉行镇压、怀柔双重政策,此时年近晚年,仍孜孜不倦地勤问政治,颇受顺治尊敬。

    现在,她正捧着那份由明骥所写、婉绮所呈的奏折,看完来龙去脉后,才感慨不已地叹了一口气:“那绿柔当真还活在世上?”

    婉绮颔首:“是的,她也是前些日子行刺皇上的主谋者。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又境况堪怜,所以我明骥表哥才没真正用心抓她,如今才会落得身陷大牢的境况。求太后为我表哥做主。”她盈盈下拜,恳求开恩。

    “嗯,这份折子写得有凭有据,倒让人心说诚服,你先起来吧!”大玉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当今最妥善之计,就是先把绿柔找到,再一同面圣,向皇上禀明一切,重新审理当年正白旗一案。”

    “是,皇太后说的是。”婉绮喜不自胜,至少现在明骥和无欢是安全的了。

    门外忽传:“绿柔格格求见。”

    大玉儿和婉绮对望了一眼,皆感意外,大玉儿忙宣:“宣她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