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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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端然来找我,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回到他身边了。

    不用说,我知道他指的绝不是唐宋,而是唐一米。

    30岁的尹端然和唐一米,这是一场生了锈的生活秀。仿佛隔了久远,终于大家都渐渐平静下来。

    怎么开始的已经不重要,关键是最后唐一米成了别人的老公,而尹端然依旧单身。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但是现实,生活里太多的无奈都是这样产生的。当然忘了说,唐宋也依旧独身。这三个人,曾经那样交集,最终却还是没能兜回到原地。

    高中毕业,唐一米考到南京的一所大学,尹端然去了武汉。唐一米正式对尹端然表白,等我毕业回来娶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都以为他们可以走到白头,也就在18岁那年,他们纷纷离开那个叫做天长的城市,最后居然都没有回去。

    唐宋是突然回来的,祖母看着高大结实的唐宋笑得实在何不拢嘴。这是她的长孙,三十年以来她第一次面对面的看到他。在他们大二的那个寒假里,唐一米和尹端然分别从各自的学校回到天长,对于这个堂哥,唐一米是兴奋的。只是这年冬天,埋下了三个人日后漫长的纠缠。

    唐家原本是旧上海的一个买办家庭,解放前,唐老先生带着大儿子去了香港,没想到,和唐太太就此分离整整半个世纪。唐一米偶尔会说起他的家事,其实他知道也并不很多,只知道父亲在文革期间因为有海外关系被整疯了,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也跳了楼,靠祖母把他拉大,功课十分争气。

    尹端然第一次见到唐一米是在中心医院的吊针间里,有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卷着袖子独自在哪里打点滴。见到梳着2条辫子的尹端然,神气的说,男子汉,不怕打针。她是医生的女儿,放了课,就到父母工作的医院来做功课,闷了就一个人走动。年纪相仿,都念小学四年级,很快有了共同语言。

    后来他们都考上了市一中,分在不同的班级,两人还是常常在图书馆一起做功课。太阳暖洋洋的从一排排书架照过来,留下一些书香,还有懵懂的少年心香。有一天,唐一米送了一个音乐盒给端然作生日礼物,打开盒子,一个塑料芭蕾女子不停的旋转起来,叮叮咚咚响起一种纯粹的音乐。在那个年代里,八音盒是件昂贵的玩具,但是唐一米买来送给端然,为这个,他到巷口王老伯的烟杂店做了好几个月的零工。她如获珍宝的收着,很多年以后,尹端然才知道那首好听的曲子叫作绿袖子。

    她每次去喊唐一米,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叫一声,唐一米总是很快从屋子里窜出来。唐的祖母总是热情地递过糖果或者朱古力,叫她自己剥了吃。然而尹端然很不喜欢去唐一米的家,确切地说,她心里害怕一米的祖母,她觉得那双眼睛象利刃,太尖锐,容易戳伤她。

    夏天,一起等放榜。唐一米和几个同学在学校操场上打篮球,打了一会,唐一米脱了背心,光着上身,太阳下,汗水淋漓,年轻的身体有张扬的力量。尹端然坐在栏杆上喝可乐,赤着脚晃着。每投进一个球,唐一米会向她望过来,绽放一个笑容。他们一起渡过的童年时光,也是这样恬淡美好的,他骑车载着她,她喜欢靠在他的背上,一起回家,一起写作业。饿了,端然就会下个水煮蛋,放些核桃、酒酿,和一米分着吃。他常常这样取笑,叫她小妇人。端然想,等他们毕业后回来,找份小差事干着,就这样老去,也是岁月静好。

    行礼收拾好了,一南一北。唐一米一直护送她到学校,然后看着她注册报到,全都办得顺当了,才踏上去南京的火车。尹端然握着他的手,说小别胜新婚,仍然在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自他们10岁那年认识后,就一直没有那么长那么远的分离过。唐一米何尝不是,没有轰轰烈烈的少年往事,没有坎坎坷坷的家庭压力,他们一直就那样细水长流的安稳地走到今天,有的是双方家庭的默许,同学的羡慕,更多地是彼此依赖的习惯。这一别,也许从此改写了两个人的人生。这些当年的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们总是以为,许多东西经得起天长地久。只是因为年轻和平顺,不知道人的感情其实最脆弱。

    现在回想起这些往事,那些泛黄退色的记忆,如果我还能记得完整。

    大一新生的生活是新鲜和忙碌的。尹端然穿梭在课堂、食堂、和宿舍之间,偶尔和室友到市里逛街。每个星期总是会收到唐一米的信,风雨无阻。室友们总是揶揄她,年纪小小就已经被套住。我也便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尹端然。容貌清丽,功课一般,但是她有甜蜜的嗓音,见到教授礼貌地打招呼,叫得教授总是称她好学生。

    她与我最好,常常同进同出,一起上课一起自习。我问她,你真的很爱唐一米么,就这样无怨无悔,你不怕被这花花世界诱惑么?她认真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和唐一米认识了那么久,一起长大,我很小就以为会做他今生的新娘,其他的,没有想过。生活如同左右手,也许每一天不觉得什么,但是一旦失去其中一个,就会感到一切颠覆。她这样心平气和的构筑她的人生,我只能笑笑不语。

    时间很快,大学生活转眼一半过去。大家卸下了考试的怨气,预备各自回家过年。尹端然约我到她的家乡去做客,顺便看看唐一米。她说到唐一米,那样忍不住温柔地笑。我说好。我时常想天长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天长的人们是不是都坚守着天长地久,虽然我知道那听起来有些荒唐,但是我依然美丽的坚持幻想。原来我的骨子里和尹端然一样无可救药的相信朝朝暮暮。

    迎财神这天,我如约去找尹端然,没有见到唐一米却是见到了唐宋。他笑得有些讪讪然,嘴角往上微微的翘,很好看。在尹端然牵着我去找唐一米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唐家大屋里坐着个那个陌生人。他自我介绍,唐宋,唐一米的表哥,自香港来。然后坏笑,说想不到一米年纪轻轻挺有女孩缘。唐家老太太蹒跚地走过来,掩不住的高兴,加深了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她依然端来糖果,招呼端然吃。香港来的客人,是件骄傲的事情,似乎左邻右舍都变得献媚起来。唐家奶奶,你有福气哦。他们这样的羡慕着,或者有些虚荣的恨。

    唐一米也是高兴的。因为堂哥带给你许多好东西,如金利来西服,如卡西欧腕表。不过唐一米始终还是那个唐一米,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年轻男孩一样,身上弥漫着张扬不羁的气息,眼睛里闪烁着理想,二年的大学生活,显然让他更成熟和健硕起来,说话声音琅琅,只有自信。仍然还是个优等生,学校里不乏有女生对他仰慕。但大家都知道,他只在意那个和他一起牵手长大的女孩,梳二尾辫子,温柔安静,他只有对她才收拾起所有的得意。他对尹端然依然小心呵护,他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给她好的生活。

    唐宋决定留下住一阵子,唐老太太笑不拢嘴。他和唐一米商量,预备开一家茶楼,请唐一米帮他一起料理。唐一米瞪大眼睛,连连摆手,说他学的是机械,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是唐宋执意要他参与,于是这个假期里,花了大半的时间和唐宋一起寻店面,挖空心思地想一些迎客的招术。终于在中山路口找到那个小小的铺子,门口有株橡树,原先的主人急着套现,大家商定了一个价钱很快成交。装修的时候,尹端然常常去帮忙,她说要把那棵橡树圈在门内,唐一米不敢拿主意,唐宋听见一口称赞这是个好主意,以后常常请尹端然出谋划策。端然欣然应下,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布置茶楼。她推荐唐宋买一些旧式的桌椅,在厅内挖了方三尺见边的水塘,砌上青砖,养了几尾金鱼。她兴致勃勃地做着这些,唐一米常常躲到她的背后,打散她的头发,拥着她,有时候也恶作剧地胳肢她。尹端然极其怕痒,想偷懒就索性坐到地上,喊唐宋来评理。唐宋来了,但是是来看热闹的,靠在墙上,拿相机拍下他们重叠的脸,惹得唐一米和尹端然同时跳起来追着他喊奸商。装修才进行到一半,三人就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

    临近开学,尹端然和唐一米预备返校。唐宋说,走之前,要好好犒劳一下。三人搭车去扬州游瘦西湖,早春三月,唐一米兴起提议,茶楼不妨叫隔溪楼。尹端然笑着揪了下他耳朵,什么时候你这个理科生开始风花雪月起来?唐宋说,小然,这个你不知,出处在赵琥的一句,诗料满前吟不尽,隔溪人傍夕阳楼。 唐一米一时得意起,玩笑道,以后还可以开两家连锁茶楼,叫彼岸坊,争渡榭,请我们做老板。唐宋都一一答应,三人那时候是真的开心,日子简单美好。

    断断续续会收到唐宋的信,说茶楼开张了,说午后的阳光晒进来落在藤椅上,泡一壶新茶,咳葵花籽,赛过活神仙,说请了一个女子一起看店,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唐一米也有信来,说学校的运动会,说参加了学生会竞选,说小然,我想你。室友们总是笑她,等毕业了,都可以开家情书图书馆了。功课还是不紧不松,室友们纷纷谈起恋爱来,宿舍里的电话常常占线。偶尔唐一米也会给她电话,她握着话筒,轻轻笑,他说刚踢完球,一身的汗,她能想象,汗水渗出来,在阳光下裹着一层银色的他,亮晶晶的样子。

    端然时常会遇到一些献殷勤的男生,他们送花给她,在宿舍楼下徘徊不去。尹端然都婉绝了。我有时候问她,这些男孩不乏英俊不乏富裕不乏前途,这样放弃,一点都不后悔么?她轻嗔着,说我没良心,枉费唐一米把我当兄弟了。有天,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躺在床上悠悠地对我说,爱一个人,并和他朝朝暮暮就是最大的幸福。他们一起度过童年、少年,一起伴随每一寸成长。他说他的肩膀永远只给她靠。这一种爱是浸透在每一个细胞里的,随日子渐长渐浓。

    暑假回到天长,大家见到了沈莫,那个唐宋请来看店的女子,比尹端然大3岁,短发,有扑闪的大眼睛,有着曼妙的身段,说话脆生生的。她有很好的茶艺功底,手势流畅,伶牙俐齿,许多客人因她而成为回头客。唐宋介绍起她来,十分的得意。唐宋本来住着唐一米的屋子,待到一米回来,两人就共睡一床,常常因为抢被子,半夜总有一个人冻醒起来。

    尹端然常常去茶楼玩,她喜欢这里的气氛。有时候唐一米没空,她就一个人去坐坐。沈莫总是会过来陪她说说话,每次给她沏碧螺春,端过来时候,带上一句吓煞人香。端然有时候会羡慕沈莫这样的女子,对于生活本身,沈莫有足够的勇气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似乎没有人可以左右她,只要她自己不否定自己。而端然的生活是平静的,没有很大得抱负有些念头她偶尔会想想,觉得离得太远,然后自己笑笑就过去了。唐宋抽空也会过来逗端然,留了许多小零食给她。

    假期末,尹端然过生日。4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尹端然不胜酒力,才两口下肚,脸上已经浮起红云,斜斜地枕在唐一米肩上。唐宋见了,借机捶了唐一米一拳,小子你好福气,抢走了我梦中的新娘。唐一米反手回过一掌,呵呵,我们交换如何?一边的沈莫,听了并不动气,反而挑了挑双眉,说一米少爷,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罢便欲盈盈行礼。一时大家笑做一团,尹端然也忍不住插嘴,唐宋哥哥,不如我们成全了他们。一场玩笑,谁都不曾在意。

    大四那年,唐一米回到天长实习,尹端然留在武汉。唐宋请唐一米照看茶楼,回香港小住数月。实习的日子,和唐一米的想象不太一样,有些枯燥,每天经历着同样的程序,好在有个茶楼料理可以打发时间。他向沈莫请教,沈莫也不嫌烦一样一样的给他说明,两人居然还找来一个白瓷描花的大盆,搁在一张楠木方凳上,充当洗手盆,到也别致。唐宋几乎每天一个电话给唐一米,甚少关心店里的生意,常常说了天马行空的话,说在天长的时候时常想念香港的热闹,真的回去了,对于车水马龙的喧嚣反到不习惯起来,也少了和人抢被子的乐趣。唐宋还经常给端然写信,常常是一个大邮包,里面有最流行的小物什,还有本季那些带蕾丝花边的洋装裙,他说端然最合适穿这样的裙子。室友们缠着端然打听唐宋是谁,唐一米不吃醋么?尹端然大笑,说兄弟媳,不可欺。室友朝她纷纷做鬼脸,还没过门呢,羞羞。那些淑女的裙子,尹端然很喜欢,客气的回信谢谢唐宋。唐宋很快回信,说不必介意,全当是请唐一米看店的酬劳。

    一日,沈莫冲茶时候不小心将热水溅到一个客人的腿上,她本是预备好好赔不是,谁知那客人好不讲理,居然伸手抓住沈莫的衣服满嘴不干净。沈莫本是那样一个好强的人,那受得了这等委屈,即便知道做生意该要总是笑脸相迎,偏偏嘴上又不肯吃亏,双方僵持起来。最后沈莫出手,打了那客人一个巴掌,双方眼见就要硝烟四起。唐一米刚好下班过来,替沈莫挡了客人当胸挥过来的一拳。总算双方扯平。沈莫过意不去,那天早早打烊,请唐一米有空去她家吃饭。原来她有一屋子的唱片和书,唐一米啧啧称赞起来,看不出你居然有这等修养。沈莫下厨做饭菜,和尹端然的清淡不同,沈莫喜欢重味的菜,酱赤椒辣,吃得唐一米一口米饭一口水,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的厨艺也好。

    因为常常去借书借唱片,唐一米渐渐对沈莫了解起来。有时候沈莫会和唐一米说起唐宋,她说唐宋总是当她假小子,因为她快人快语,做事情又泼辣,其实她并不是完全那个样子的。唐一米取笑她,怎么,想做嫂子么?谁知沈莫听了居然扳下脸来,唐一米不知道就里,只好不吭声。沈莫喜欢看恐怖电影,越怕越喜欢看,就常常邀请唐一米陪着,看到紧张处就往唐一米怀里钻。唐一米初时也不在意,但慢慢察觉出沈莫对他的感情来,又怕伤她,只好找些借口不去茶楼。沈莫比他干脆,在一个傍晚在他实习的公司门口堵到他,约他去吃饭。推脱不得。饭间,还是沈莫先开口,我知道你和小然的感情,但是我也不想掩饰我的爱。爱无序,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当然我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可以不爱我,疏远我,但是你不能阻止我爱你。既然话说白了,唐一米倒是尴尬,这样的场面叫他应付得手忙脚乱左右为难。他和尹端然的感情正在经历着一场考验,2个人相处得时间长了,需要一些抵制诱惑的毅力。

    沈莫还是照旧,见到唐一米便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她有时候试问他,如果没有尹端然,他是否会爱上她。弄得唐一米无法回答,如果没有尹端然,但是唐一米10岁那年开始生命中就住进了一个尹端然,她象他的血脉至亲,叫他如何去假设。于是沈莫的笑容黯淡下去,一会又咧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没关系,只要我爱你,就可以了。唐一米终于还是做了决定,他说对不起,有些感情无法去假设,而现在他已经遇到小然,那么就不会辜负她,他不想做谁的千古罪人,沈莫对他的爱其实只是一种寂寞。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然还想起唐宋,连他自己都很纳闷。沈莫只当他是惦记尹端然,心里不甘,多了份绝决。她强憋着泪,不肯认输,她说爱一个人就要赴汤蹈火,恨一个人就要斩钉截铁。

    唐宋回天长之前,先去武汉看了端然。他在校园的树荫道上见到她翩翩而来,抱着一大摞琴谱,说刚练习完。唐宋心里动了动,但是没有露出痕迹。他那一刻是想去拥抱她,但是他不敢。她是他心里美好的影子。他本来是为了唐一米决定留在天长的。他喜欢他健硕的身体,喜欢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他知道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舍不得放弃。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年见到尹端然推门而来,便让他从此又多了个牵挂。他不断和自己挣扎,告诫自己,唐一米和尹端然是要天长地久的,他们才是可以幸福的。

    等尹端然毕业回到天长的时候,陆续听到了沈莫和唐一米的流言。但是她不想去相信。她去看望唐家奶奶,她亲切的拉着她的手说,好了,终于都回来了。

    一切都该好起来了吧。唐一米和尹端然是要相依的。

    等等,我一直固执的以为,这是尹端然和唐一米故事最好的解释,那样才符合现代爱情的各大要素。其实并不是,那是我的一厢情愿。尹端然最终没有嫁做唐一米的新娘,唐一米最终未能保护她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唐宋同时爱上了唐一米和尹端然,如果不是沈莫因为尹端然的失手而从此少了两条腿,那么也许真的现世安稳。

    我想起来了,完整的故事是这样的。那一天,尹端然去找唐一米,想和他谈谈关于沈莫,推开门冷不丁的看见的却是唐宋和唐一米赤身相拥的那幕。她这才明白,唐一米这段时间来的闪烁其词不是因为沈莫,却是这个深情敬畏的唐宋。不是不明白,只是太惊讶和痛苦。转身,尹端然飞奔而去,满脸是泪,她无助心如绞割。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谁也料不到,无法相信。

    彷徨失措中,她开走了唐宋的机车。油门加到120码,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平息自己,眼泪很快风干,留在脸颊上,绷紧着皮肤,阡阡陌陌,如她此刻的心。沈莫是冷不丁地从路边窜出来,尹端然刹不住,连人带车一起撞了过去。结果尹端然右腿缝了十七针,从此留下了纠结的疤痕,而沈莫从此无法站起来。

    出事后,唐一米和唐宋都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尹端然被推出手术室,唐一米过去,握着她的手,唐宋在一边站着,绞搓着双手,他心中同样悔恨,只是一切错因他而起,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解释的权力。唐一米的泪落到尹端然缠着纱布的手臂,哽咽不能语,这个时候再来说对不起已经多余。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唐宋已经做了他的决定,他要他们幸福下去,走之前,他想和唐一米做个仪式,也安慰他自己。尹端然心中有恨,不肯原谅。

    沈家不肯放过尹端然,沈莫自己不肯做声。到底是她输掉了腿输掉了后半个人生。尹端然因为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到底是她撞了沈莫,反而无畏起来。尹家不是有钱人,但是多添一个人碗筷总是可以。但是这样的面对,谁都无法逃出这个恶梦。

    唐老太太,来医院看过尹端然。这个时候,端然才明白了,她小时候心里暗暗害怕唐老太太不是没有道理的。唐宋和唐一米,并不是光彩的事情,唐家的名声不能因此埋没,即使对那个年代里,面对唐一米的父母的遭遇,唐老太太也依然清醒。唐老太太对她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然然,我是看你们长大的,谁都希望你们有美好的未来,我一直当你是孙媳妇,只是现在,你应该明白,许多时候,女人是没有选择的。

    尹端然每天在医院哭,说到底她恨。这里面是她曾那么盼望和相信了那么多年关于天长地久的童话。唐一米每天都来看她,带着她喜欢的菊梗。他的到来,让尹端然控制不住,满脑子她当日所见的影像,她挣扎着扔过枕头、杯子、毛巾一切她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她嘶声裂肺地叫,你走,你走。全然不似原本那个永远娴静的尹端然。10月10日那天,象一场恶梦,尹端然日后也不会忘记。唐一米默默地走过去,将她所掷之物一一接过,放好,他红肿着眼睛,除了对不起,他不能说什么。有些打击是永远留下阴影的。他不想负她,可他却负了他,他不是故意的,却已经无法补偿。

    三个月后,唐一米娶了坐在轮椅上的沈莫,搬到南京,希望摆脱所有的往事。沈家因为沈莫的将来有了依靠的人,尽管心疼女儿,但到底不再追究。

    尹端然拒绝了唐宋的求婚,去了深圳,在中学里教音乐。她爱过的人如今已经远去,也只有到了现在,她曾怀疑过的她和唐一米之间那些深深的依赖,现在她相信那的确是因为彼此相爱。因为爱得太久,所以已经化成了亲情,融合在日子里,如水一样。

    几年里,她陆续结识新的男子,他们爱上她那样手指下流淌的乐声,低吟浅笑里的娓娓绽放。有时候,尹端然也会喜欢上其中某个,她不是不想接受他们,开始新生活,只是到最后总是开始惧怕起来,然后抽身而退,躲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不肯释放。

    九七前唐宋随父母移民到加拿大,每年他得在那里住满6个月。其他的时间,他或者到各地采风做了某旅行杂志的摄影记者,或者留在天长陪祖母。唐一米结婚,留在南京,仅每年过年回来一次。唐家老太太是过完千僖才撒手的,此后唐宋回了加拿大,那个一年中有8个月冬天的地方。谁都不再回到天长,那个叫着美丽名字的小城。每年感恩节,尹端然和唐一米都会各自收到一张贺卡和大额加元的汇票。尹端然将汇票都交给我保存,不曾动用。那些卡片她自己收着,整理抽屉时,偶尔翻到,自嘲一下,我这个凉薄的女人。

    纠缠了那些年,爱过,恨过,最后失去彼此较量的力气。沈莫是自己割脉的,她留下遗书,说爱过唐一米无悔。谢谢唐一米愿意担负她的一辈子。最后她说,那年,她见到飞驰的尹端然,一时鬼迷心窍,冲到尹车前,原是以求一死,让尹端然余生不安,结果谁知阴差阳错。她现在这样去了,对谁都是解脱。

    唐一米在深圳找回尹端然,她不肯与他回南京。唐一米便为她在苏州置了一间百来平方的屋子,每个星期去看她一次,临走不忘记将食物装满冰箱,检测一下水电设施的安全性能,在枕头下留一个装了生活费的信封。

    做这些的时候,尹端然抱着肩,裹在被单里,头发上微湿贴在背上,冷眼看着,仿佛刚才不曾拥有过。唐一米对她的好从来就没有变过,只是现在带着一种成熟男子的隐忍,他的爱不再象少年时那样意气风发,这许多年过去,她是他的烙印。只是尹端然,已经谈不上爱或者不爱唐一米,或许因为曾经燃烧的太旺,最终成一段焦木。这些,她不会告诉唐一米。她和他的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渡过,每一天继续。

    我是谁,一直都没有交代,其实我就是镜子背后的那个尹端然。

    生活象是一个码头,自己面对自己,力争渡到那个彼岸,没有疼痛,只有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