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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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雅秋与林炅象连体人一样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不是慈爱而是虐待,因为那时的雅秋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而林炅正坚定地向肥胖儿童迈进,仿佛这对连体人的营养全部被背上的一个吸收了,忘了分一点给出力的那个。

    我们只敢在心里撇撇嘴,知道雅秋的心气盛着呢,她一辈子先后与十来个孩子结成过连体人,林炅是她最盼望最心甘情愿的。只要雅秋一接触林炅那肉乎乎的五十多斤,力气就呼呼地生长出来,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如果不让她为这五十多斤肉出把力气,她简直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小舅妈在雅秋家是横着走的。

    她不是给自己生了儿子,而是给雅秋生了唯一的孙子。

    她刚学会横着走路的时候,大舅曾经想让她恢复成正常人,问她,大连就算离海近,现在螃蟹价格还是蹭蹭往上涨,都是拿死工资的,自个儿老躲屋里吃那东西,日子还过不过了。按说大舅是大伯子,不应该这么和兄弟媳妇说话,可小舅妈刚刚数落雅秋没及时给林炅换尿布时,确实没注意口腔卫生,正好让给雅秋送生活费的大舅听见了,大舅只好这么和兄弟媳妇说话。可还没等小舅妈红着脸开始解释自己没偷着吃螃蟹,雅秋就开口了,究竟谁吃螃蟹了,我看你才偷吃了呢,要不这月生活费少交了三十。把那三十买成螃蟹,晚上给晓芳拿回来。小舅妈的脸就不再红了,眼角也翘翘的。

    从此小舅妈就彻底横着走了,等雅秋发现让她横着走的危害时,已经晚了。

    小舅妈再也不给自己的儿子吃奶了,她要减肥。她买了一个电子秤,天天早晚给自己过称,顺便也给林炅过一下,希望自己减掉的份量迅速体现在自己儿子身上。雅秋直嘟囔,哪有天天称孩子的,不忌家呀。小舅妈还是照称不误,并把林炅体重的增减作为衡量雅秋看孩子是否尽心的依据,要是林炅在他妈称他前撒一泡尿,雅秋就得被小舅妈数落好几天,说雅秋老糊涂了,让猪油蒙了心,偷孩子的奶粉吃,自己的孙子都忍心克扣呀,小舅妈激昂地叫,你可真是地主家出来的人呐,石头里都能榨出油来。她忘了,林炅的奶粉都是雅秋买的,可雅秋现在已经不敢在横着走的小舅妈面前说一个不字了,也不敢说自己并不是地主家的后代,而是被地主家压迫的人。

    雅秋原来叫丫头,她是和姑姑一起出嫁的。

    十三岁的丫头一身红衣地走在红红的花轿旁边,身子被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她老想拍拍衣服,把手指头拍掉,她不想让这些手指头随她一起走进黄家的大门。这些手指头太歹毒了,光说李家真好福气,不光姑娘嫁到黄家,连孙女黄家都给养了,却不说丫头实际是作为陪嫁丫头到黄家的。

    丫头的姑姑叫小娇,是她奶奶唯一的闺女,应了穷家出娇儿的话,横草不拿,竖草不握养到十八岁。黄家三少爷看中了那双十里八村找不出的嫩手,三媒六聘求亲。丫头的爷爷当然一口八个愿意,得意洋洋地到小娇姑姑面前表功,闺女,要不是爹有先见之明,小姐似地养着你,你能有这么一双嫩手?黄家少爷能看上你?进了黄家,吃穿不愁,你这辈子算足啦。

    谁知小娇姑姑一下子泪流成河,颠来倒去一句话,不嫁。

    人家黄家光田地就有二千多亩,养着十多匹大骡子,不嫁?到了黄家,还是横草不用拿,竖草不用握,方圆百里,上哪找这样人家去,不嫁?人家黄家三少爷不是让你去做小,是明媒正娶让你去做少奶奶,不嫁?聘礼都摆在堂屋了,不嫁?

    不嫁、不嫁、就是不嫁。小娇姑姑使出娇闺女的脾气,眼泪倒是没了,嘴里还是蹦豆似地说不嫁。

    翻来倒去说一天,小娇姑姑嘴里还是不说嫁字。丫头的爷爷无奈地说,不行明天把聘礼给人家退回去吧。

    人家敲锣打鼓来下聘,咱把聘礼给人家送回去,以后还有脸再种人家的地吗?丫头的爹嗡声嗡气地说,实在不行就让大丫头和她姑一起去。

    小娇姑姑立时脸上有了活泛气,一边吐噜吐噜喝粥一边美不滋地说,我就是舍不得大侄女。

    晚上睡觉时,丫头的娘也把眼泪流成了河,你妹子那嫩手咋来的你不知道?那是我闺女给伺候出来的。她是当闺女的,咱丫头就不是当闺女的?孩子刚十三呀,伺候这个姑奶奶都伺候六年了,好不容易盼着她有了人家,孩子能轻快两年,不指着跟她姑似地吧,好歹能过几年舒心日子。你倒好,生生把孩子往那个火坑里推呀。

    丫头的爹不服气,那怎么就是火坑了,孩子到那吃穿不愁,将来人家还能帮着说个好人家。

    什么好人家会要从黄家出来的人呀。他们那个家就是一个是非窝,有几个人能干干净净从他们家走出来。又是个丫头,躲都躲不开呀。你但凡有点人心,也疼疼自己的闺女吧。

    丫头的爹一下抽了自己媳妇一巴掌,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姑能去她怎么就不能去?这一大家十多口子人,都指着种人家黄家的地,真把聘礼给人家送回去,明天都喝西北风去?到时你闺女也是一个死。

    丫头与小娇姑姑一起去黄家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下来。丫头就从自己娘眼里知道自己不是去黄家当亲戚享福的,可她不敢说不去。

    六年前姑姑第一次让她编辫子的时候,她的不字话音还没落,就被奶奶扇了一耳光,还反了你了,这么大点你姑就支使不动你了。雅秋看自己娘一眼,娘眼里有泪光,却不敢动。奶奶继续叫,老大,你养的好闺女,眼里真没有人了。爹上来也是一耳光。那天姑姑的辫子是娘和她一人一边编上的,姑姑说,大嫂劲真大。奶奶说,那以后就让大丫头替你编吧,她手轻。从此丫头就成了小娇姑姑的使唤丫头。

    锣鼓声里,丫头把小娇姑姑搀进洞房。有黄家的丫头叫她吃饭,她说不饿,她不敢离开小娇姑姑。黄家三少爷说,你去吃吧,我不会把你姑姑吃了。她还是不动。就听姑姑在盖头下咳了一声,丫头知道小娇姑姑是对她不满了,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让她不满。她试着向门口迈去,又回头看了看小娇姑姑的红盖头,见那里再没出什么动静,才放心的把手伸向门把手。

    就听黄家三少爷说,春桃呀,带侄小姐去吃饭。三少奶奶离不开侄小姐,就不用让侄小姐坐席了,在厨房垫补一口吧。

    丫头跟着春桃的鞋走到厨房,从此她在黄家再也没把头抬起来。

    到了厨房时饭已经凉了,大师付说,给你热热吧。丫头说不用,在家也常吃凉饭。从此黄家有了凉饭就留给丫头,她本来就吃惯了嘛。

    丫头急急忙忙扒啦下一碗饭就要往回走。春桃问她,哪去?她说小娇姑姑离不开她,她得回去给姑姑做伴去。春桃撇撇嘴,以后你姑姑就离不开三少爷了。现在有三少爷给她做伴,你回去她还不得扇你。

    见丫头手脚都没地方放了,春桃才说,今天你就和我凑和一宿吧,等明天看三少爷怎么安排你。

    二

    小娇姑姑头顶手帕,带着早就站在她房前等候的丫头,按习俗去给公公婆婆倒尿盆。她当然不倒,她当姑娘时的尿盆都是丫头给倒的,现在当了有名的黄家三少奶奶,反而自己倒尿盆的话,还不如让她一头扎尿盆里淹死。

    她在前面领路,到公公婆婆跟前问声安,一边和婆婆轻轻说说家常话,一边看丫头把尿盆端出屋去。昨天晚上黄三少爷已经告诉过她,两个嫂子给爹妈倒尿盆都带着陪房丫头,你怎么办呢,黄三少爷心疼地问,连个陪房丫头都没有。

    小娇姑姑抿嘴一笑,你管我呢,大不了我自己倒好了。她心里早有数了,她知道丫头一定会早早等在房门口。所以小娇姑姑一直把自己收拾得象花一样才出屋,新媳妇嘛,不打扮打扮还等老不成。她甚至冲头没梳脸没洗的丫头撇撇嘴,明天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出门。

    她想不到丫头这一宿是怎么过来的,春桃虽说收留了丫头,却没有多余的铺盖给她,丫头只敢把被子一角担在腰上,连身也不敢翻,春桃还老说被子四处露风呀。天没亮,丫头生是给冻醒了。

    丫头端着尿盆出门那一刻把眼泪忍住了,她奶奶早就告诉她,到了你姑家,要喜庆,不兴哭丧脸,看人家烦,给你姑找罗烂。

    等丫头把洗涮干净的尿盆放好后,黄家人已经坐在桌前等着吃早饭了。黄太太说,看让侄小姐忙了一大早晨,赶快来吃饭吧。人都坐在桌边人,一点缝都没有,丫头看看小娇姑姑,不知道坐到哪。

    小娇姑姑刚想发话,就碰到了黄三少爷坏坏笑着的眼神,话就变了样,她一个小孩子,坐什么坐呀,以后在家的日子长着呢,就让她和春桃她们一块吃吧。

    其实黄家人早就给丫头找好了吃饭的位置,可必须得让小娇姑姑自己说出来,免得以后让小娇姑姑拿了把柄。听小娇姑姑一说,黄太太就乐了,那怎么行,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让侄小姐和下人一起吃呢。

    不要紧的,我哥家人口重,小户人家没规矩,让她来家里能省些嚼谷,也是学个眉眼高低。小娇姑姑此时忘了自己也是从没规矩的小户人家走出来的,自己把话柄留给了别人,以后黄家人一说起小娇姑姑,就撇嘴,小户人家出来的,自己都知道没规矩么。可现在小娇姑姑光沉醉在黄三少爷坏坏的笑眼里,并从那双眼里看出了赞成,心早飘到天上了。

    这么一谦让,丫头再走到下人吃饭的地方,饭又凉了。大师付还说,给你热热?丫头含着一泡眼泪,不用了,在家早晨还没得吃呢。从此无论丫头吃饭早晚,饭凉热,大师付更不问了,一个白吃饭的,有什么好问的。

    吃完饭,小娇姑姑要按习俗给公公婆婆献鞋。公公婆婆每六双鞋,大概取六六大顺的意思,这是新媳妇第一次在婆家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手艺,有些人家往往因为新媳妇鞋做的好,过门就开始当家。听说那两位少奶奶大家出身,连针都纫不上,给公公婆婆的鞋都是买现成的,所以现在黄家当家的还是黄太太。丫头家没钱买现成的鞋,十二双鞋都是丫头在两个月里赶出来的。往出拿鞋的时候,小娇姑姑对丫头说,要是人家笑话,我可也就别活了。

    黄太太一看丫头绣的鞋面子就说,我的小媳妇可真巧,这花怎么跟现摘下来似的。小娇姑姑脸上有了笑模样。

    难怪黄太太爱见,她那六双鞋,一双是牡丹、一双是海棠、一双是莲花、一双是蝴蝶、一双是福字,没一双重样的,丫头又用乱针把色调得看不出过渡来,不象市面上卖的那么呆,尤其是那两只蝴蝶,眼瞅着就要飞起来。倒是大少奶奶看出了明堂,说,还是家织布好,软和,不板脚。

    丫头家哪有钱买绫罗绸缎做鞋面子,就是有钱也觉得拿绫罗绸缎做鞋面子是作孽,十二双鞋面都是丫头织了布染上色绣出来的,一下子让大家出身的大少奶奶识破了。

    小娇姑姑脸上一下子挂不住了,拿眼狠狠挖丫头,嘴上却说,就是呢,咱们家什么样的东西也不稀罕,我捉摸着妈也就没穿过这样的鞋。

    黄太太自然知道两个媳妇的心思,把鞋搁到一边,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小门小户的,也就够难为她了。春桃,放后屋柜里。

    回屋刚关上门,小娇姑姑就给了丫头一巴掌,你成心让我丢人现眼是不是?

    丫头忍了一天多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三

    看到自己家屋顶上的草,丫头的脚步更快了,小娇姑姑猛拉她一把,没规矩,是我回门还是你回门?丫头心里的高兴被小娇姑姑那一把拉得有点没着没落,可一想马上要见到自己的娘,马上能跟娘说,自己再也不上黄家去了,高兴就又纷纷跑了回来,脸上就挂出一股喜气。

    一家人象不认识似地重新给小娇姑姑问好,把黄三少爷往家里让。小娇姑姑说,别让他进来了,低房矮屋的,他往哪坐。黄三少爷笑笑,一条腿刚要往里迈,小娇姑姑娇嗔地瞪他一眼,老爷不是让你进城里买东西吗?

    黄三少爷又把迈进屋的那条腿收回来,真的,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早晨出门前,小娇姑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趁回门这天黄家人看不见,到城里多多地买绫罗绸缎的鞋面子,她要把丢了的脸面找补回来。

    奶奶左一句右一句问小娇姑姑在黄家的情形,小娇姑姑爱搭不理地应付着,妯娌多,事就多呗。

    娘一扭头,这家里头哥五个,是非就不多吗。正看到丫头穿一身蓝底白花新衣裳站在面前,娘又换成感激地对小娇姑姑说,还是她姑疼侄女,又给做新衣裳。小孩子疯长,没几天就小了,以后快别特意给她做衣裳,你有穿过的给她一身她就闹好了。

    奶奶接过话茬,她姑还能错待了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精米细面,住宽房大屋,她跟着她姑就等着享福吧。

    丫头看看娘,想告诉娘这身衣裳不是给自己做的,是人家黄太太在她们动身前对春桃说,春桃,我记着前两天刚给你做了身新衣裳,先给侄小姐穿吧,别从咱们家走出去跟花子似的。回来再给你做好的。本来丫头想不穿,都不想在人家待了,还穿人家的新衣服做什么。小娇姑姑悄悄地一瞪眼,丫头吓得溜儿溜儿跟着春桃到后屋换衣裳,还听小娇姑姑说,妈想得可真周到。

    现在小娇姑姑叫奶奶就跟蚊子哼哼似的,一点也不象她叫黄太太,又脆又响。就听小娇姑姑哼着说,妈,这个丫头可气死我了。

    丫头一怔,一泡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你看看,你看看,小娇姑姑叫,从到了黄家她就是这副受气样,我哪是结婚呀,就是出殡还有个喜丧呢。

    奶奶伸手拉着丫头的辫子就是一下子,丫头觉得头皮都要被薅掉了,心一横,大声说,我伺候不好姑姑,净惹姑姑生气,我不去黄家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奶奶和小娇姑姑跟不认识似地看着丫头。娘推推丫头,这孩子又说啥混话呢。

    丫头说,我不去了不去了。我宁可在家吃不饱也不吃人家的剩饭了。我宁可在家睡柴垛也不和人家搭铺了。我宁可给家里所有人倒尿盆也不给黄家人倒尿盆了。

    小娇姑姑一下子跳到地上,你说什么呢?谁让你吃剩饭了?你一个小孩子还要和大人一桌吃饭呀,人家大师付专门要给你热你不让呀。人家里外三新的被窝不嫌你脏让你睡,你倒挑三拣四起来了。倒尿盆咋啦?在家你不倒吗?我说这两天你天天哭丧个脸,赶兴是嫌没把你当小姐供起来呀。

    奶奶恶狠狠地说,有福不会享,贱货。

    娘说,不许胡说八道,跟姑是享福呢。

    丫头拉着娘,娘,你是我亲娘呀,以后家里有干我吃干,有稀我喝稀,不说一个孬字,你就别让我去啦。我啥活都干,不说一个累字还不行吗?

    小娇姑姑鼻子里哼一声,不去就不去,有的是人家的闺女想进黄家还进不去呢。你知道黄家的丫头一个月多少钱?一块大洋!

    娘被这个数吓住了,庄稼人除了往地主家交租时能见见大洋的面,那成想一个小丫头一个月能挣上一个大洋呢。她悄悄劝闺女,去吧,你挣的钱都归你,将来好给你办嫁妆。

    丫头学小娇姑姑当初的样,就一句,不去。

    小娇姑姑心里并不象表面那么平静。丫头刚说不去黄家的话,她也觉得不去就不去,还省得黄家人笑话自己娘家连个孩子都养不活。细一想就不行了,那两个少奶奶的丫头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实际上就是她们的眼睛和耳朵,自己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人家四双眼睛、八只耳朵。再说黄三少爷正兴冲冲给自己买鞋面子,没有丫头的帮助,她是不能使鞋面子变成一双鞋的。

    这么想着,小娇姑姑的脸色就一点一点缓了过来,她冲奶奶瞅过去,想让奶奶把面子给她圆过来。

    奶奶冷冷地看着爹,老大,这就是你的闺女啊。

    爹上前一步,巴掌举得高高的,娘把爹拦住了,好歹问清楚,孩子这么大了,还能分不出好坏来?她这话是说给小娇姑姑听的,丫头从小在穷家呆惯了,一般的委屈都能忍下来,说出不去黄家的话,一定是有顺不过来的劲。

    小娇姑姑知道,如果丫头不是心甘情愿跟她到黄家去,别说给她当眼睛耳朵,只怕是在自己身边给别人安上眼睛耳朵了。再说,那两个少奶奶的丫头每月一个大洋,都是在娘家领,自己要是再找个丫头,上哪儿给这一块大洋去呢?别看黄三少爷能痛痛快快给她买鞋面子,他也就有买鞋面子的本事,多动一点钱都得婆婆说了算。她的脸上三天来第一次对丫头有了笑模样,丫头,不是姑不疼你,在那个家里,姑是新媳妇,又是小户人家出身,不拿你做出个样来,还有谁服气姑呢?姑嫁到黄家,不也是为了咱家好么,黄三少爷已经说了,要跟老爷说给咱家减租子呢。你这不是为姑到黄家去,是为了咱全家去黄家。你一定得帮姑在黄家站住脚,姑要在黄家站不住脚,咱家也就完了。

    丫头不说话了,爹的巴掌也放了下来,奶奶的娘的眼泪都流了下来,丫头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黄昏,丫头又和小娇姑姑一起回到了黄家。

    四

    小娇姑姑说话算数,回到黄家真对丫头好了起来,她对丫头好的表现就是声音压得低低地与雅秋说话,好象每一句都是一个秘密。丫头由这低低的声音指挥着,一时东一时西的在各院里穿行,脚步低低的,象个影子一样不引人注意,能带回不少可以低低告诉小娇姑姑的话。

    这天,丫头要把又替小娇姑姑做好的鞋送到黄太太屋里去,黄家各个院子间的道窄窄的,丫头花了好大劲才弄清哪条道通到哪个院子,知道了之后她就有点懒,总是爱拣最近的路走,这回她就打算从大少爷的院子穿过去,比从外圈绕能省一半的道。也该有事,她要是象每天一样低下头或假装低下头走路也就好了,可她没有。

    她手里拿的是自己新绣的鞋,一想到上次黄太太看到她绣的鞋说过的话就忍不住心里高兴,一高兴,头就忍不住抬起来了,就在一抬头间,她看到了老爷从大少爷的下人房里走了出来,大少奶奶的丫头秀菊跟在后头。老爷回身正要伸手摸秀菊的脸,就见秀菊脸上颜色都变了,一回头见到了丫头。老爷是什么人,他伸出的手不轻不重地在秀菊的脸上来了一下,嘴里说,看你以后还敢顶嘴,大少奶奶再支使不动你,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丫头见老爷生气打人,吓得把头一低,一路小跑地往太太屋里赶去。老爷安慰秀菊说,没事,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秀菊摇摇头,她不知道三少奶奶可知道呀。

    老爷没吭声,跟在丫头身后进了太太的屋子。太太对绣在绸面上的折枝花更喜欢了,往脚上一试,不大不小正合适。太太问丫头,怎么知道大小的,也没见你问过呀。雅秋说,早晨倒尿盆的时候量的。没等太太说话,老爷开口了,难为这孩子了,在咱们家做客人,倒替咱做起鞋来了。虽看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倒有心计。丫头还记着刚才老爷打人的事,一句不敢接,老爷就拿出一块大洋给丫头,夸丫头懂事。

    丫头出门时听见太太对老爷说,别是因为这孩子嘴严谨吧。

    丫头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嘴怎么严谨了,值得老爷给一块大洋。想不出来她也就不想了,被大洋占据了头脑。按说这块大洋的事应该告诉小娇姑姑,可这是丫头第一次自己拥有一块大洋,小娇姑姑虽然说过黄家的丫头每月有一块大洋,可丫头来了两个多月了,小娇姑姑提都不提这件事,丫头也不敢问她。丫头是一路隔着衣服摸着大洋走回小娇姑姑的院子的,每摸一下大洋,她都觉得心里踏实一点,等迈进院门时,她的心早被大洋充满了,决定晚点再告诉小娇姑姑。

    小娇姑姑问太太对鞋满意吗,丫头告诉她,太太穿上鞋就没脱下来,连老爷也夸来着呢。小娇姑姑连忙问老爷是怎么说的,丫头才发现自己走了嘴,不该让小娇姑姑知道老爷的,就只说老爷说鞋做的好,夸自己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有心计。把大洋的事省下了。

    小娇姑姑也跟着高兴,看,姑不骗你吧,老爷夸过谁。说说,还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没?

    这是丫头每次从外面回来的套话,丫头不敢说看见老爷打人了,怕小娇姑姑说打别人倒夸你,别是你自己编了骗我的吧?那就得把大洋拿出来做证据,刚才没说大洋现在又把大洋拿出来,就有些不妥当了。小娇姑姑的脾气丫头是知道的,从别处听到句话没告诉她,她知道了丫头就别想吃饭了,何况这么大一块大洋。丫头就说,我走得急,光想让太太看鞋了,没顾得上。

    小娇姑姑不满意,你就显摆吧。又想丫头毕竟为她争了脸面,白了一眼也就过去了。

    丫头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过了关,一出门,倒看见秀菊在屋门口呢。忙问,有事找我姑么?

    秀菊说,没事,是来和你说句话。

    其实秀菊来了一会,躲在门口把丫头和小娇姑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想不知老爷给丫头吃了什么药,让丫头守口如瓶,又怕丫头一时没寻思过来,等寻思过来还是祸害,不如一次把她收服了好。

    丫头把秀菊领到自己屋里,由于知道秀菊刚挨了打,就不住眼地往秀菊脸上瞅,秀菊心里发虚,脸就红红的。看了一会,丫头问秀菊,还疼吗?

    秀菊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知道这傻丫头真当老爷是打自己了,就逼红了眼圈,对丫头说,你千万别和人说老爷打我了。见丫头没听明白,又说,这家里头的人都指着一张脸活着,要是让别人知道老爷打我,我就没脸呆下去了。我家里姐妹多,又没个哥哥兄弟帮爹娘一把,全指着我在黄家一个月这块大洋活着呢。我要回去,全家就都得饿死。你不对别人说,就是救了我们一家的命。

    丫头想起自己,不也是为了家里一年少交点租子才来黄家伺候小娇姑姑吗?何况好歹是自己亲姑姑,再怎么也打断骨头连着筋,秀菊就不一样了,跟前连个亲人都没有。眼圈倒比秀菊还红。

    秀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对丫头说,这是大少奶奶娘家给我做的,我也没舍得穿,妹妹不嫌弃就穿吧。

    丫头连连说不要,少说话又不费力气。秀菊说,实话对你说了吧,在这儿没有白替人家干啥的,你要是不要的话,我还真不敢信你能替我瞒人呢。

    五

    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突然不对丫头翻斜眼了。

    她们让自己的丫头拿了花样子找丫头给绣鞋,再翻斜眼的话自己也说不过去。等她们穿着丫头绣的鞋回过娘家后,就都找出半新不旧的衣服给丫头送来,说是看丫头老穿一身衣裳,没个换洗。

    那回秀菊给的衣裳丫头当时就告诉了小娇姑姑,大洋可以藏起来,衣服总得穿到身上。小娇姑姑问不出秀菊为什么突然要送新衣裳,就不让丫头穿。丫头只好晚上把衣服洗了,白天再穿到身上。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没少挖苦小娇姑姑,三弟妹就是会过日子,哪象我们,丫头都学会了一天三换。要是我们早跟三弟妹学,黄家的田怕也得加个一二十亩了。小娇姑姑不管她们怎么挖苦,三少爷在家一点事不管,除了每月那两个零花钱一点别的进项没有,他们俩口子花还不够,哪有钱给丫头做新衣裳?秀菊给的衣裳正好过年回家时让她穿,好堵娘家人的嘴。

    一开始有人给丫头衣服小娇姑姑还不高兴,说人家是寒碜她。和三少爷说两回后,三少爷倒笑了,你管她们是不是寒碜你呢,你不用给她做衣服了是真的。再说她们对她好了,她在这呆的不就更安心了,你还上哪找这么手巧又不用花钱的丫头去。你没见她们现在对你也客气多了,还不是因为她给她们绣鞋耽误的是你的功夫?现在她们越离不开她,你在这个家的脚就站得越稳。现在她们不是寒碜你,是巴结你。

    从此小娇姑姑再见有人拿东西让雅秋绣,就不吊着脸了,还帮着看看样子,配配色,人就都说三少奶奶学得大方了,没以前那么小家子气。

    秀菊走进院就大声叫丫头,又笑着对跟丫头出来的三少爷说,三少爷也不给侄小姐想个好名字,让我们一天叫着好别扭。叫侄小姐拗口,跟着叫丫头又没礼数。

    三少爷一见秀菊也是笑的,连连说秀菊说的有理,嘴里念叼着丫头、丫头,干脆就叫雅秋吧,又顺嘴,又文雅。你是专门来给雅秋打抱不平来的?

    秀菊斜三少爷一眼,三少爷学问真大。我哪里有胆给雅秋打抱不平,还不是我们大少奶奶,让我问一声,看雅秋会不会绣旗袍,下月初十舅老爷成亲要穿。

    小娇姑姑说,她只会绣个鞋,可别让她糟踏了材料。

    三少爷说,好歹拿来试试,秀菊跑一趟。秀菊就拿出旗袍来,浅紫的绸料,水一样泄在空中,雅秋摸着旗袍说,绣倒也行,可就是得先用笔描了图在上头,不然绸面光,走了一针就败了。不知大少奶奶要个什么样子?

    秀菊说,前次大少奶奶回娘家,看到二姨娘穿的旗袍料子虽然一般,就是花绣得好,这回不论你绣什么,可得别人看着新鲜。

    雅秋接过旗袍时心里就有了底,要用明黄线细细绣出连枝玫瑰,肯定又鲜亮又打眼。可她怕人走了姑姑骂自己逞能,万一绣错一针,自己拿什么来赔呢?就只盯着自己的脚。小娇姑姑也摸摸旗袍,心里忽然恨起三少爷来,就说,她一个小孩子,东西还没见过几件呢,别糟蹋了你们奶奶东西,还是快请街上能干的绣工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