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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明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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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人说,历史是遗忘的工具,而不是记忆的工具。一部煌煌的史册,不过是一部帝王将相的家谱。没有人会记起踩在帝王将相脚下的那些成就帝王将相名声的万副枯骨。

    ——(一)

    海天,月明。

    无边的海涛,仿佛凶悍的蒙古铁骑,以一种毁灭一切的气派,向海岸边的高大的黑色玄武岩上撞去,然后粉碎,白银般的水沫再向浩淼的海面回扑。一阵喧哗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归于玄寂。只留下铿锵的岩响穿越巨岩攀沿而上,震颤大地。

    天色尚早,大海般宽阔的天空映出淡淡的蓝色。月空的淡蓝色与海面的墨绿色混成一片,连为一体,仿佛那个没有战争,没有兵戈,没有欲望的鸿蒙之初混沌之始的世界。

    海风,起了。四处涌动,夜游神的哨兵,撕扯着我的发梢。

    我站在高大的黑色的玄武岩上,迎着海风。放任着海风吹掣自己的长袍。我很喜欢长袍随风飞舞的样子。看着这些毫无羁绊的衣衫,我便想起了儿时的梦,想起了曾经有过的无牵无拘的童稚岁月。薄薄的蝉衣被风纠缠着,向身体两边左右分开,仿佛意欲振翅飞翔的雄鹰的双翅。

    天渐渐黑了。

    我已经在这黑色的岩石上伫立了几个时辰了。从艳阳当空一直站到金乌西坠。我仿佛忆起了在几十年前,我也是这样静静的一个人站在这块诺大的黑色巨岩上,一动不动,无语亦无悲。无欲亦无求。

    那时候我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十几岁的孩子。

    我是谁?这是不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也许很多的人都会笑我痴狂无知。我也曾经被这样的问题,吓得一大跳。但那个问题,就像是一个幽灵总在我最得意的时候,跳进我的生命。拷问我,折腾我。

    我是谁?我是谁?我也想知道我是谁?在最根本上我是谁?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我说,你是戚天云,是我戚继光的儿子,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的报效朝廷,不负戚家忠义之名。及长,许多人用带着或多或少的羡慕的语气对我说,你是戚大元帅的公子,也就是未来戚家军的元帅。

    我对这样的回答和解密总是显得很茫然。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滑头。如果我是戚天云的话,那么戚天云又是谁?如果我是戚继光的儿子的话,戚天云的儿子又是谁?许多人可以是戚天云,甚至很多人也可以是戚继光的儿子,而为什么是我?我到底是谁?

    我记得有一次我独自一人去戚家镇的街上玩耍。碰见一个光头的和尚,那个和尚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脑袋,我记得那个脑袋跟传说中的孔子的脑袋一样,上面深深的陷了下去,可以盛装许多的水。看着这样千年不遇的脑袋,我的兴致一下子好起来,缠着那个和尚问他我是谁?我记得那个和尚,满脸慈祥的抚着我的头发说,你是名满天下的戚大元帅的公子,也就是未来的戚家军的主人,这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吗?我很不满那个和尚的回答,便拿上面的问题质问他。可是和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闪身不见了。

    所以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谁?于是只到按照父亲还有许多人的指点,把自己当作戚天云,并多次在别人的面前,高声答道,我是戚天云。

    我记得碰见那个和尚的那一年我十八岁。可是晃眼一过,现在站在黑色巨岩上的我,已经接近不惑之年了。我原本以为我就是戚天云,是那个人人羡慕的抗倭名将戚继光的儿子。可是现在人们已经记不起我了。想想我做戚天云的那些岁月,我不禁哑然失笑,世人已经将我遗弃了,我不再是任何人,而只是一个赤裸裸的我自己了。

    2。

    唐伯虎在他的桃花庵歌中说,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这首诗我好喜欢。很想做一次渭水垂钓者,于万径人踪灭的茫茫大地上,于流水浅浅的渭水旁,持一只瘦竿,钓上一条富春江里的鱼来。

    ——(二)

    岁月荏苒,如同离弦的弓箭。一晃眼,一瞬间。便是千年岁月的流逝。

    当我再一次站在这块高大的黑色的玄武岩上时,几十年的光阴便已悄然流逝而过。而曾经还未长大的孩子也亦垂垂老矣两鬓斑白

    海风继续吹着,撕扯着我的业已斑白的长发。

    回溯往事,他已记不清那个遥远的改变自己一生的傍晚了!只是依稀的记得有一个渔父在那个傍晚闯入了自己的生活,从而将自己引到了一条与父亲相同的道路之上。而这一走便是数十载寒暑春秋,数十载的不寻常的辛苦!

    那是一个宁静的傍晚,海边的天际被晚霞烧成通红色,像是害羞的女孩子。我就站在那块黑色的巨岩上,静观大海,仰望长天。为自己这萧索的性格而倍感自豪。

    就在我暗自得意,并做逍遥状的时候。一只扁扁的瘦舟,出现在我的狭小的视野里。那只舟实在是太小太扁了。就算是一阵微风,也足以颠覆它,可是它还是倔强的向我站立的巨岩驶来,像是在跟大海玩命。

    我首先看见的只是一页白色的风帆。并没有看见半个人影,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一只空舟。或者是渔民藏身大海之后的遗物,或者有钱人把小舟当作花灯来取乐时的道具。于我无关。

    可是就在我暗自揣测的时候,从苍茫的大海波涛之际,传来一声激越的歌声。虽说惊涛拍岸,吼声震天,但也丝毫不能掩盖那歌声之中透出的一股豪迈任侠的气概。我心中很是惊奇,不自觉间已是倾心聆听那歌者的歌声。

    歌声并不难懂,也不难听。是先秦时期,楚国大夫屈原流放到汨罗江畔听见那个渔夫唱的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听着那歌者的歌,我的心中顿时生出了异样的感觉。虽然我还不曾见过那名歌者的面容。

    歌声是从那只扁扁的小舟上传来的。这是没有疑问的。我只是不懂,时已近晚,为什么这驾舟人还要不顾风高浪急朝黑色巨岩疾驰过来。

    驾舟人的歌声,不能不说是好听。就像是有一坛二锅头,被藏了若干年,一朝被人拍散了泥封,于是香气四溢开来,和着风声,浪声,一口饮下,是何等的惬意,又是何等的豪迈之举。

    小舟在我沉醉歌声的当口,靠在了巨岩的边上,我俯身查看小舟,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的心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刚才的那些美妙豪迈的歌声若不是从小舟冲来又是从何处来。莫非是大白天的遇见鬼了。世上有鬼,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就在我迟疑不觉的时候,一个身着破袍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像是一下子从小舟里多出来的,那男子仰面对我大声说道,戚公子雅兴啊?!

    眼前的男子我显然是不认识的。若不是刚才的那一串歌声嘹亮豪迈,我不会否认眼前的人是一个地道的渔夫。可是听了他的歌声之后,我便怀疑了。从外表看,眼前之人,皮肤黝黑,是典型的整日餐风饮日之人的肤色,握着橹的双手也格外的粗大,指间的骨节更是非常的明显。我心中疑窦丛生,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何以对我这样的了如指掌,就算是戚家镇的人认识我,也不会知道我又傍晚看海的习性,又何来的于风高浪急之时驾着小舟来会我。眼前之人是谁?

    那驾舟人似乎并不理会我的疑虑,依然自说自话。仰面朗声对我说道:“公子,即为名将之胄,为何整日闲游,晃荡江湖,不思报效,岂不有愧戚元帅威名?”

    听驾舟人说的唐突,我不禁脸色微变,心里有些气愤,也肃声说道:“忒也无理。有道是人各有志,岂能强求。我父有心抗倭,是其心愿,我向往空门,喜好清净,亦吾之所愿也?怎可一以贯之?”

    令我意外的是,我的话刚一说完,那人竟然笑了,笑得很放肆,甚至连粞身岩穴之间的几只海鸥都吓飞了。他忍住笑,啸声说道:“公子即为将门之后,乃是上苍钧旨,故而公子理所当然要顺从天意,勤学苦练,仰观天文,俯查地理,中晓人和,晓八卦,通阴阳,不负皇天塑身之恩。叵奈公子竟意欲逆天行事,荒疏功业,避于山林,遁世逍遥,岂不愧对皇天后土。就算是公子有心向佛往道,又岂不闻天下之隐,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在下窃为公子不耻!公子自以为如何?”

    这驾舟人果然不是平凡人,竟然能说出这番颇见见地的话来,真是令我吃惊不小,我收起轻视不屑的心,倾心请教道:“将门之后如何?就算是贵为帝室之胄,每天锦衣玉食钟鸣鼎食,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生老病死,一样的要遭受人生七苦?何不索性不管不顾这恼人的尘世,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尽身前有限杯?也好落个眼不见心不烦。不是更好吗?”

    经过几个回合,那中年男子似乎也不再那样的咄咄逼人言语激越,我看见他一屁股坐在小舟的舱板上,又玩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杆旱烟管,装了一锅烟丝,有打火石点燃了,含在嘴里吞云吐雾。驾舟人听了我的牢骚,也并不急于回答我,而是静静的想了好一会儿。

    转眼,那一锅烟丝便燃烧的只剩下一点火星,半缕轻烟。中年男子将旱烟管在船舷上敲了敲,用衣衫擦拭一番之后,别在了腰间的布带间。这样的装扮活脱脱的是一民乡间地里干完活之后的闲暇老农,那里有半点像是为我开释人生的高人。

    小舟上的男人颇思量了一番,清了清嗓子,又一次的仰头对我说道:“既然公子心中有所疑惑,我也试着为公子开释,也权当把酒交心了。昔日有古之高人曾说,胸中小不平,以酒可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可以消之。公子可曾听过?!”

    这句话,我的确没有听过,只到虔诚的答道:“愿洗耳恭听,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那人整理了一下思路,幽幽说道:“公子先前所欲为之之事,好比是世间小隐,算不上大境界,人生格局也难免促狭。昔日佛祖愿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乃是因为心中有大慈悲有菩萨心。正因为佛祖有大慈悲心,方能成就无量功德身。由此观之,人之有限生,不属于自我,当属天下。自我之所属,止有一具臭皮囊,原不可比肩天下人之所属。天下人之属者,乃是佛心。借用地藏王菩萨之语,便是‘终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诚然俗人岂能比拟菩萨,只是其中道理,一目了然,何用多言。经上云,佛世难值,如优昙波罗树华,时时一有,其人不见。世上哪有黄金的盟誓时代啊?所谓人身难得,直信难得,大心难友,经法难闻,如来难逢。难难,都是难。人生一世,可不就是为了排忧解难吗?就算是得功德如菩萨,依然担负着普渡终生的重责。岂可以我要遁世我要清净之语搪塞逃避?高僧尚且自语道,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难道公子还要强自出头大言空隐吗?”

    驾舟人的一席话,说的我满脸惭愧,枉我自称向往佛道逍遥,却连佛法的边角都不曾触摸到。我惶然不安,窃窃问道:“诚如先生所言,我该何以自处之。难道只是对着世人说我是戚天云,是将门贵胄,好让他们心里嘴上羡慕心里安静吗?”

    那中年男子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口无遮拦,不由得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公子何必如此。有高人卜得一卦,言道,秋十月,东南兵燹再起。这正是公子风云展翅之时,英雄何愁无用武之地?还望公子能好自为之!不负苍天塑身之恩!”

    我记得那个傍晚,在明月银辉之下,我还想向那位神秘莫测的渔夫模样的中年人请教些什么。可是他却不等我再启齿,便扬起风帆,破浪而去,静谧神秘的夜色中传扬的仍是那只渔父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要说的是,那个傍晚之后,我一改从前,不再整天的游荡江湖,也不再整天的傲世啸歌。父亲再对我说你是戚继光的儿子,便要每天思量报效朝廷,人们再对我说你是将门贵胄,也是未来的戚家军元帅之时,我不再茫然,而是报以自信的微笑。

    唯一与以前相同的是我仍然要做每天的功课——傍晚到黑色巨岩上看海。

    3。

    历史的风沙,总是会掩埋一些记忆。但总有一些是历经千年的风沙万年的黄土依旧不变色的。这些不变色的记忆,便会永远藏身灵魂的深处,或者刺伤着你,或者激奋着你。

    这要看你!

    ——(三)

    在我的世界里,谁也不能告诉我,在那个美好的傍晚出现的那个渔夫模样的高人是谁。我父亲不知道,父亲的戚家军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确切的说,是那时的我不知道。以后或许我会知道。但不管怎样我变了,好像是长大了。于是许多人替我高兴,我父亲,还有戚家军中关心我的叔叔们。

    得到那位不知名不知姓的高人的指点后,我变得很勤奋,每天闻鸡起舞,枕戈待旦。从公鸡第一声啼叫开始一直到辰牌时分之间,我总是会让自己在父亲的书房度过。有时候父亲会走进书房指点一二,有时候父亲属下的将军们也会进来跟我讲讲他们经历过的大小胜仗,还有时候母亲也会走进父亲的书房,手中端着茶点或者果品好心的劝我不要太过劳累,不要将眼睛看瞎了,我总是很感激母亲的提醒,所以总是会假装听话的将母亲亲手煮的茶像喝白开水一样喝掉然后再像饿狼扑食一样将茶点果品统统风卷残云,再然后走出书房陪母亲散散步。这是我所乐意为之的事儿,所以每次都尽量使母亲开心。

    有了诸多亲人的关怀,我的进步神速,算得上一日千里。父亲开始有意让我走进军帐,感受一下真正的军旅生活。我被父亲遣送到一个叫呼延七曜的将军手下,当了一名点兵校尉。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磨砺我,所以我总是尽职尽责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矫情。

    我还记得第一次站在几千名军士大阵前面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紧张。这让我很感慨我充任点兵校尉前的一个月前的第一次相亲。

    那时我已经从消极的待世哲学中苏醒过来,每天只是在父亲的书房和海边的黑色巨岩上度过,母亲害怕我闷出病来,便偷偷的为我定了一门亲事,可是我那时是那样的眼界粗浅,上不得台面,结果到了母亲要我整理好衣衫好去相亲之时,我竟变得很惶恐,好像我不是去相亲,而是去送死。父亲看了我那个样子,便只好与和我定亲的那方家长说好先不要急着定下亲事,要等我领过兵打过仗还不死之后再考虑这门亲事,那样的话,我也长大了,见过了场面才好当家,才能保护家人。母亲听父亲如是说,也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说来奇怪,我对要去见女孩子之事很紧张,就像是去冲锋陷阵,但是面对数千名整装束甲的戚家军,却丝毫没有怯场,我像是去触摸一件神圣的神器一样,面色肃然,心里沉着,脚步稳重,气息平稳。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矛盾也很有趣的事儿。

    后来我将我的这种感受告诉了我的父亲。令我惊讶的是父亲的回答。父亲摸着我的头发微笑着说,当初他也和我一样,听说要去相亲便吓得要命,以至于让我母亲多等了五年才嫁入戚家。可是站在庞大的军队前面对他们发号施令时,却丝毫不惧。再后来我偷偷的就父亲相亲一事询问母亲,母亲顿时有点不高兴。于是我知道父亲的话是真的,我和我的父亲——大名鼎鼎的抗倭名将戚继光——是一脉相承的。

    这难道就是冥冥之界里的谶语,注定了我要继承父亲的事业。

    万历十四年。十月。秋。

    东南沿海急报:倭寇再次大举进攻福建广东沿海一带,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朝廷诏令:太子太保兼蓟辽总督戚继光,值此倭寇猖獗之际,当思报效朝廷,以谢皇恩。克日起,驰援广东,杀退倭寇。钦此!

    十月七号,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还日子。可是对我来说,却非常难过。因为父亲又不得不出征了。父亲已经是年近花甲了,可是还要为了那些该死的倭寇颠沛流离。我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抗击倭寇而死的父亲,没有安乐老死的戚继光,所以我是那么的不想让父亲再次动刀动枪,可是我做不到。父亲不会听我的,我也难以启齿。启齿便是对父亲灵魂的亵渎。

    父亲走了。带着三万戚家军出发了。从大明朝的北方一路南下直到南方的广东。纵横千里。

    在父亲出征的日子里,我显得很无助,母亲也很孤寂。看着母亲担心的样子,我总是很心痛。想找点好听的话来安慰母亲,可是每次总是觉得言语无味,话到嘴边却偏偏说不出来。

    我恨自己没心没肺,不能给母亲带来丝毫的安慰,于是索性每天躲进父亲的书房里,看看兵法策略,还有父亲临走前给我留下的他亲手所著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止止堂集等书。每次翻开父亲的著作时,我的心里总是激动澎湃,从父亲著作的一字一句之间,我仿佛看见父亲驰骋沙场的雄姿,是那样的勇敢无畏,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每次阖上那一卷卷书册,我都泪眼潸然,情不自禁的想留下泪水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只是心里有那种感觉,便表露出来。

    母亲有时候仍是会静静的走进父亲的书房,只是不同的是,母亲不再为我端来茶点果品,每次只是静静的抚摸着书脊,像是在抚摸着父亲刚强的脊梁,一直到泪流满面难以抑制。有好几次我被母亲的抽泣声所惊扰,抬起头来,看见母亲蹲下身子,在地上泪眼潸然,我的心一下子碎了,像是银瓶被不小心的摔在地上,很彻底,很干脆。我走过去,用手臂环住母亲,轻声的说着连我自己也听不清的话。

    因为父亲走了,所以为了照顾孤独的母亲,我荒废了每晚必做的功课,不再去那块我站立了若干岁月的黑色巨岩山看海,看夜色从昏暗到黑暗,不再迎着海涛拍岸的声音抵挡苦涩海风的吹拂。

    时间在快乐的时候总是过的很快,在痛苦的时候过的很慢。但当一个人习惯了煎熬和痛苦之后,时间便也加快流转了。晃眼一过,母亲在一个飘雪的早晨掐指一算,父亲出征已经有金两个个月了。可是父亲连一封家书都没有捎回家,可能是战争太惨烈了吧!母亲猜度着。我知道在母亲的心中,父亲是无敌于天下的,多少年来一直所向披靡。

    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是啊,转眼间,都已经有近三个月了,可是父亲却杳无音讯。

    北方的天气总是冷的快一点。进入十一月份之后,时有飘雪的天气。如今到了十二月份,每天更是飘雪不断。

    母亲掐指算父亲出征日子的那天响午,母亲倚在窗棱上,对我说,眼看快要过年了。怎么你父亲还不回家呢?我无言以对,只是柔声细语的安慰母亲说,快了,有父亲出马,那些倭寇定然要完蛋。母亲不用担心,现在是下雪天,道路难行,但是我想父亲一定会赶在年关前回家的。

    我心里对父亲能按时回家的猜想并没有丝毫的根据。可是我却说出了口,在母亲最需要安慰的当口,说出来作为对母亲的安慰。

    曾经有一位老军卒对我说,一个人要保持心性才会一生平稳,如果有一天他的性情大变的话,便是恶运梦魇的开始。

    我是一个不会说好话的人,不是一个会轻易安慰人的人,如果我有一天我性情大变,变得很会安慰人的话,是不是代表着会出一点什么事儿呢?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象!

    万历十五年,年关,大雪飘零,万里冰封。

    世上还有不幸的人吗?有,我,还有我母亲,戚家夫人。我想是苍天对我和母亲太苛刻了。

    原本以为今年的年关会是一个快乐的节日,那时父亲会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所向披靡的戚家军在满京师城的百姓的拥护下,走进金銮殿接受皇帝的嘉奖和百官的祝贺,然后回到家,左手握着我的右手,右手握着母亲的左手,围着火舌正旺的炉子,等着搁置其上的酒壶里的酒温热,好一醉方休。可是谁曾料到,我和母亲等来的只是呼延七曜将军带回的父亲病危的消息。

    呼延七曜气喘吁吁的踏进大门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指挥着婢女和家丁布置过年的器具。我看见呼延将军一脸严肃,我本想和他打声招呼,可是呼延将军并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他径直走到母亲跟前,然后附在母亲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我便看见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看着呼延将军和母亲的深情,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不敢肯定父亲出了什么事儿,但是绝对是不好的事儿。我不再顾及什么,急吼吼的跳到母亲的跟前,对着呼延将军沉声问道:“呼延叔叔,我父亲怎么呢?到底怎么呢?为什么要瞒着我?”

    也是我太过心急了,我要吃人的表情吓着母亲了。母亲见我对呼延将军逼迫的太紧,忙说道:“云儿,不要急,呼延叔叔还要进宫觐见皇帝,快让他去吧!不要耽误了!”

    我听从了母亲的话。疑惑的看着呼延七曜。他朝我拱一拱手道:“少爷,末将先告辞了!”说罢,一脸惨痛的表情走了。

    后来我从母亲的嘴里才知道,呼延七曜回来是向皇帝请旨,好让父亲回家养病的。原来父亲在那次抗击倭寇的战争中,开始时那些倭寇看见戚家军的旗号,便望风而逃,可是过了一段日子之后,有几股倭寇开始变得胆大起来,不久便合成一股,成为空前强大的攻击力。在一次与那支倭寇军的决战中,父亲不小心中了流矢,这本来算不了什么,可是由于南方的天气和北方的天气相差太多,虽说以前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在东南一带领兵与倭寇大战过无数次,但是后来又被朝廷调离,到北方镇守边关,已经久不到南方,加之父亲已经年迈,所以父亲在重伤之下难以适应南方潮湿的气候受了风寒。开始的时候,父亲怕影响军心,不让手下的将军们向朝廷如实报告,可是眼看着病情越来越中,不能再拖了,呼延将军便和其他几位将军商量好,他独自一人上京去请旨,其余的将军仍然恪守职责,负责与倭寇作战。

    那时的皇帝是神宗朱翊钧,年号万历。在父亲的朋友兼老师张居正任内阁首辅之时无所作为,可是张居正死后没几年便开始大展拳脚大干坏事,将张居正辛辛苦苦扭转的大明局面又搞得一团糟。

    此时已经是万历十五年了。张居正已经死去五年了,张居正的余威也被时间的流沙埋汰至尽了。一些反对张居正改革的大臣们,便像小丑般纷纷跳将出来,指责张居正的不是,到处散布流言,意在彻底将张居正的名声搞臭。

    因为我父亲和张居正的关系,一些别有用心的大臣甚至在我父亲带兵出征的时候对父亲进行中伤,幸好朱翊钧不算太昏聩,才保住了父亲的元帅之位。后来呼延七曜对我讲,开始的时候,一些大臣不相信元帅是真的有病,而是想推脱战场失利的责任,亏得他据理力争才说动了皇帝的心。

    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是一月二十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北方依旧气候凄冷。父亲一路颠簸之后,更加显得疲惫不堪。我还记得母亲见到父亲之后,伏在父亲的怀里哭了很长时间,而父亲一直微笑着,用他那宽阔的手掌抚弄着母亲略见斑白的头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我从父亲这份淡定的深情中看到了振奋人心的东西,是勇敢,是气度,我说不清。我只是觉得父亲是一座矗立的高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父亲在家养病的那段日子,可以说是我们全家最快乐的日子。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案牍劳形,母亲没有了牵肠挂肚,我更是兼得两者。我依旧每天发奋读书,不同的是,父亲总是陪伴我左右,为我讲解开释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母亲也时不时的微笑着步入书房,为父亲倒水换茶,为我端来茶点果品。一家人其乐融融,快乐逍遥!

    我真的很怀念那段安详的日子。

    很多人以为有了家庭的温暖,有了儿子的孝顺,有了妻子的温柔,父亲的病会慢慢的好起来,至少不会恶化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可是苍天太无情了,对每个关心父亲的人开了歌黑色玩笑。

    父亲走了。在回到家之后的第九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九号。那是在早上,我已经在书房读了还一会儿书了。我还想着一会儿父亲来了,要好好向父亲请教一下作战布阵的方法。可是就在我沉醉虚拟的幸福中的时候,一个家童匆匆的跑进书房,用急促的语气对我说,老爷叫你去!

    听那书童如是一说,我的心里顿时萌生出一层厚厚的阴翳,挥之不去,我顿了顿了心情,想将失落的心情提升起来,可是不能,我想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更加和蔼自然一点,可是不能,我想让自己的双腿能够更加利索一点,可是不能。那种感觉,太可怕了,让的心很沉重,脸皮很沉重,双腿也很沉重。我挣扎着朝父亲的卧室走去,一步步,像是在进行一次杳无目的的远征。明明只有不远的距离,我却像是走了千年万年。

    走进父亲的卧室时,母亲已经附在父亲的身上哭了不停,父亲显然是要不久于人世了,我的心里好难受。可是就算是在这个时候,我依然看见父亲脸上的微笑,父亲强撑精神,抖抖索索的想抬起手来抚摸母亲的背,可是父亲那时太虚弱了,曾经力能扛鼎的手臂此时竟然虚弱到如此地步,父亲似乎有点气馁,我看见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和悲愤,我慌忙快步走上前去,握住父亲的手,哑然的叫了一声“父亲,父亲!”

    尽管很多人都不想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可是父亲还是走了。父亲临死之时,告诉我说,他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朝廷恩准他的请求让我接任戚家军,带领戚家军的万千将士,打败倭寇,弥补他留下的遗憾。

    父亲走了。很长的时间里,我丧魂落魄,不知其可。父亲离开尘世的第二天,我没有告诉母亲,然后就一个人到了久别多日的海边。我一个人静静的伫立在海边的那块黑色的巨岩上,默然无语,从下午一直站到深夜。

    在吊唁父亲的时候,有位还算正值的大臣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感触良久,他说汉代伏波将军马援说,大丈夫当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而对于我父亲,应该配得上这样的两句话——岂只当今之虎臣,实为振古之名将。

    听了这句话之后,我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对着昏沉的苍穹,默默私语,父亲,你可以安息了!

    4。

    一位渔夫的爷爷父亲都死在海上,尸骨无存,可是那个渔夫依旧出海不辍。一个安居陆地上的所谓智者对渔夫的行为表示不解——明知出海会死,为什么还要自己找死?渔夫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的祖父父亲死在那里?智者回答,死在家里的床上。渔夫慢悠悠的吐出一句,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还要天天上床睡觉呢?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丈夫正当如此。

    ——(四)

    父亲死了。父亲一手创建的戚家军却依旧生龙活虎,纵横天下无敌。呼延七曜将军告诉我说,戚家军只是属于戚家,如果有一天戚家军的主帅不再是戚继光或者不再是戚家的人的话,戚家军就会自行解散。不再为朝廷卖力。我听了呼延叔叔的话,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何种味道。我很佩服父亲的治军之术,也很感激那些将军们的忠心耿耿。但我总觉得中间少了一点什么,或者说是有点什么东西怪怪的。至于是什么我感觉的到,却说不出来。

    不过值得父亲安慰的是,他临死前的奏章,皇帝准了。也就是说,皇帝让我继承我父亲的事业,包括那数万战无不胜的戚家军团,还有继续抗击倭寇。

    听了皇帝的诏命之后,我有点激动,也有点惶恐。对于抗击倭寇我可以奋不顾身,可是让我领兵作战,我却连一点底儿都没有。我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任何事都是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必定要有所斩获。这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将我的这种惶恐告诉了呼延七曜将军,他用一种长辈的爱怜,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少爷,千万不要这样没有信心,你可以的。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让你到我的帐中充任点兵校尉吗?其实那时,你父亲就有意让你继任戚家军的元帅。而且你干的不错,堪于西汉军神淮阴侯韩信相比肩。这些你父亲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众位兄弟也看见了,我们早就认定你为我们戚家军的少主人了。况且我了解元帅的秉性,绝对不是一个任人唯亲的人,他让你接替他的权力,定是对你信心满满。不要犹豫,不要惶恐,戚家军是你的。我们定当唯少爷之马首是瞻,奋勇杀敌,不大获全胜誓不还师!

    听了呼延叔叔的话,我还能说什么话了。我无话可说,并信心十足。我也相信自己的父亲不会拿数万戚家军子弟的生命当儿戏。戚家军里也容不下庸凡的将军元帅。我对自己说,你可以的!

    本来我是应该在父亲的坟前结庐守孝的。可是东南军情紧急,我办不到心平气和的苦守父亲的坟前。母亲看着为难的我,柔声的对我说,云儿,去吧!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你父亲会理解你的。不要让你父亲失望就好了。

    万历十五年。二月十五号。春。

    那是大军全力开拔的日子,我动员了所有的戚家军将士,合兵五万。

    神宗皇帝后来也来了,亲自为我送行。对于皇帝这样的举动,我不好说什么,全体将士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每个人走过父亲的坟茔前的时候,都显得很悲戚,我被这种情绪所感染,一下子从父亲留给我的战马上滚下来,扑在父亲孤独的坟上,痛哭流涕,我嘶哑着嗓子对着父亲坟上的黄土发誓道,我定然不会让您失望的,父亲的在天之灵定要看见我戚家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样子。

    那万千将士平时都是极为爱戴父亲的,如今看我哭得肝肠寸断,一时间所有人都露出了要哭的深情。我看见他们一个个将头颅埋得很深,脸上的神色都是激奋。我不敢继续放肆,索性站起身来,对着将士们吼道,不杀尽倭寇,誓不还师!不杀尽倭寇,誓不还师!

    那些将士们都沉浸在自己设定的悲愤气氛中,猛然间听见我的霹雳声吼,都一下子清醒过来,人人愤然抬头,两眼喷火,仰天吼道,不杀倭寇,誓不还家!不杀倭寇,誓不还家!

    兵法云,哀兵必胜。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戚家军死了自己爱戴多年的元帅,这是无能如何不能一笔抹过的事儿。然而罪魁祸首就是大明朝人人痛恨的东洋倭寇,这就不能不激起我戚家军的强力搏杀。

    是的,强力搏杀!

    戚家军抵达浙江的时候,尚留在当地抵御倭寇进犯的戚家军将领,将探知的倭寇消息告诉了我——

    五月,倭寇将集结船只数百艘,人员万余,窜犯宁海、奉化、桃诸等浙江沿海县城,并企图攻占台州府城。

    听了这样的军情之后,我没有丝毫的畏惧,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在天之灵在九天之上看着我。我没有,众将士也没有。因为他们相信这是戚继光带领过的军队,而戚继光带过的军队便是一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刀。

    我没有让我父亲失望,也没让众将士失望。在这次保卫战中,我带领士气如虹的戚家军,采取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运用父亲教我的偷袭,伏击,快速奔袭等战法,还有父亲独创的鸳鸯阵法,打得那些丑陋的倭寇晕头转向,莫知所错。此次台州保卫战我戚家军共歼灭倭寇六千余人,基本上使犯境的贼寇消灭殆尽。消息传出,举国振奋。

    可是谁曾想,那些该死的倭寇,竟然像是幽灵的冤魂一样。万历十六年。倭寇又大举窜犯福建,沿海城镇受到倭寇的荼毒

    我不得不再一次的率军驰援。戚家军人人奋勇,不久便一举捣毁倭寇在横屿的老巢,取得首战胜利。随后呼延七曜将军又对倭寇发动连续攻势,扫平倭寇据点多处,杀伤倭寇无数,击退了倭寇的进袭。谁知转年,倭寇又纠集残部,继续做困兽之斗,掳掠边城,我奉皇帝诏命再援福建,后来与福建巡抚谭纶、总兵俞大猷和广东总兵刘显的通力合作下,终于平定了闽、粤沿海的倭患。

    “十年磨一剑,百年血和泪,千尺匹练卷苍穹,万死不辞铸英魂,但倚天长笑,横剑遥指,苍寒敌胆,锋耀大地,有朝一日破空去,定叫它鬼也哭,神也嚎,太阳陨落东洋岛,不屠狗辈誓不还——敢犯中华天威者,虽远必诛!”

    很多年之后,我回想起当年自己率领威武雄壮的戚家军一路勘定倭寇之乱的那些光辉岁月的时候,总是会不由得想起父亲的这句支撑了他一辈子的话。父亲无疑是我的榜样,他的勇敢,他的抱负,他的胸襟,他的风度,都是值得我学习一辈子的。可是父亲是含恨而终的,倭寇没有杀尽,便死在了不起眼的风寒病上。这是命中注定的吗?就像是我生下来便注定着要继承父亲的事业,虽然我想过逃避,但总是会有人出来阻止我一样,是命中注定的吗?我不知道。或者在某种意义上,我就是父亲,父亲就是我。为了同一样的目的和操守,耗尽生命,薪火传承。

    当我这样思考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一个算命的瞎子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这一辈子注定要轰轰烈烈,但千百年后也注定会默默无闻。历史不会记住你,虽然你也曾经那样的努力抗争过。你父亲是你的债,这是早就注定了的,所以历史上只会有一个抗倭英雄戚继光,而不会有一个将戚天云的人。这就是命!命从哪里来,就会归往何处!

    我记得当初我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可是现在想来,还真是。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元帅,不是被凶残的倭寇打败,而是死于稀疏平常的风寒,不是很可笑吗?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只是在还父亲的债,或者换句话说,父亲只是腾出一段人生岁月好让我来还他的债。

    这有点玄乎,却是真的。

    5。

    天空没有留下飞鸟飞过的痕迹,但是飞鸟不会后悔,因为毕竟它曾经在这片蓝天上飞翔过。作为对蓝天的拥抱,蓝天会记住飞鸟的这片深情的。

    ——(五)

    无论我是在故作姿态,还是真心愿意让出自己的一切付出。大明朝的上上下下老老幼幼男男女女都只记住了我父亲。人们为父亲立了一座祠堂,门扇上阴刻着楹联“千秋隆祀典,百战著勋名”横额是“海上威风”是对他这一生功业的肯定。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替父亲感到欣慰。

    每月将尽的时候,我总是会携着母亲。到父亲的祠堂去上香祭拜。母亲在父亲走之后,显得更加苍老了。两鬓斑白,齿牙摇落,眼睛上也蒙上了一层阴翳,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

    母亲总是很思念父亲,总是会不经意间的痛哭起来。我想好好安慰一下母亲,可是我又一次的陷入了语言的尴尬境地。我无能为力,止有花多一点的时间去陪陪母亲。有一次我陪着母亲到戚家镇的大街上去活动筋骨,母亲忽然间竟哭了,我问母亲是怎么呢?母亲回答我说,她看见我父亲了,我问在哪里,母亲哭着对我说,在心里。听了母亲的话之后我也哭了。我搂着母亲,跪在母亲面前大声哭泣道:“是孩儿不肖,不能替母亲分解忧愁!”

    后来,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个老军卒的话,如果一个人的心性变了,那便是恶运梦魇的开始。当初我因为安慰了母亲说,父亲很快便会回家和母亲团聚,结果父亲回来了,也走了。

    母亲是在那次上街散步一个月之后离我而去的。那天是一月的最后一天,也是父亲的忌日。我陪母亲去父亲的祠堂上香祭拜。去的时候,母亲显得很精神,并且还特意的装扮了一番,说是要好好和父亲说一会儿话。母亲自从父亲走之后,便再也不装扮自己了,看见母亲这样我很开心,以为母亲总算是从父亲的去世的阴霾中走出来了。我高兴的挽着母亲的双臂。我清楚的记得,母亲一路上和许多人打招呼,那些人有很多是外地来去祭拜父亲的,也有许多是戚家镇人,母亲一路上显得很活跃,和路过的人谈笑风生。我一路上无处插嘴,只好干笑着。

    那次我们是早上去父亲的祠堂的,母亲坐在父亲的塑像前,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可是我一句话也听不明白,我知道那些话只属于父亲和母亲,于别人无关。中午的时候,我回家给母亲送了一点米饭,可是母亲拒绝吃,母亲说父亲在那一边还饿着,她怎么能吃,所以她不会吃的。母亲让我将那些饭菜施舍给祠堂附近的穷苦人家。我不愿拂母亲的意思,照做了。母亲保持着上午的姿势坐在父亲的塑像前偶偶私语。我百无聊赖,便一个人去了海边看海。那块黑色岩石依然很巨大也很冷漠。

    我站在黑色巨岩上,默然无语。只是静静的看着深蓝色的大海。几只海鸥颉颃于天际云间,时而俯冲向海,时而仰头冲天,毫不逍遥自在。我看着这些海鸥,心里充满了向往。我默祷苍天,给我一片无所羁绊的天空,让我飞翔!

    傍晚的时候,我回到了父亲的祠堂,母亲依旧坐在父亲的塑像前。只是嘴里不再说话,而是静静的抽泣。我伸过手去将母亲搀扶起来。然后就那么固执的搀扶着母亲向家的方向走去。

    后来我琢磨母亲为何在那天里表现的那样不寻常,才恍然大悟,那是母亲的死前的回光返照。是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祭奠。就像是一条涸辄里的刌鱼。明明知道命不久矣,却依然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做一次完美的跳跃。

    母亲是在祭奠父亲之后的第二天清晨走的。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邻居农家的大公鸡做第一声啼叫时,我到父亲的书房里读了几个时辰的书,觉得早餐的时间到了。于是到母亲的卧室请安,并请母亲就早餐。可是我进去了许久,母亲都没有支声,我微笑着附在母亲的身上,替母亲整理鬓角,可是母亲仍然没有反应。我心里有点发毛,使劲儿摇了摇母亲,还是没有反应。我头一下子像是炸开了,我将手指探近母亲的鼻子,可是鼻息全无。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惨声一声长叫“母亲”!

    葬了母亲之后。我散尽了家财,将那些值钱的东西当买了之后,将所得钱财分发给了戚家镇的清苦百姓。之后,我将戚家军的兵权将给了呼延七曜将军。再然后我便在母亲父亲的和葬地修结了一座茅庐,为母亲和父亲守三年孝期。

    在为母亲守丧的期间,我每天只让家童送一碗白饭和一碟青菜,作为活命之资。除了吃饭的时间外,我便守着青灯黄卷,不闻世间俗物。一心一意做一个孝子了。

    时间驾着金马车驶向莽莽苍苍的岁月深处。浑浑噩噩的人以为岁月已经停止,从来没有流失过,当他们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地上拾起金鬃毛,踩着地上的车辙时,才恍然大惊,原来时间早就偷偷的溜走了,不曾停留过片刻。

    我不是那种浑浑噩噩的人,我清楚的知晓时间的流逝如同一江春水一样。我还记得李后主曾有过一首乌夜啼词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时间过的真是好快啊。转眼一过,三年的时光就没了。在父母坟茔前的茅庐里守孝的日子里,我每天静心念佛,潜心修禅,那些曾经不敢做或者别人不让我做的事儿,这时我便一一来做。看着白云我想起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见落叶我想起皎然的秋晚宿破山寺,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昔日经行人去尽,寒云夜夜自飞还。看见明月便想起寒山的禅诗,岩前独静坐,圆月当天耀。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廓然神自清,含虚洞玄妙。因指见其月,月是心枢要。读了王梵志的那首著名的禅诗城外土馒头,我便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了。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无论你曾经是多么的声名赫赫,是多么的功高劳苦,是多么的炙手可热,被时间岁月冷落了三年,都可以被世人所遗忘。所以我丁忧了三年,世人便将我忘记了。没有人再记起我曾经是威名远扬的戚家军元帅,曾经是大破倭寇的民族英雄,人们不会管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只有人们身处绝望或者水深火热的时候才会把它拿来作为安慰。可是现在不是倭患猖獗的岁月,人们便理所当然的将我忘却了。

    人们忘却我,我便决定相忘人生。

    我在决定为父母守孝三年的第一天便将祖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家业变卖了,换成了钱财,散发给了戚家镇的穷苦人家,所以我已经了无牵挂。唯一觉得遗憾的是,父亲还有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给我定下一门亲事,可是一直到父亲早亡,他们也没再提起过。也许是他们忘记了,也许是他们觉得没必要提起。反正时间已经错过,便再难挽回,我不是留念红尘,只是觉得自己失信了。但不管怎样,我已经决定啸傲江湖了,不管尘世纷飞,不管俗世繁华了。

    6。

    一位哲人说过,使我们疲惫的不是远处的高山,而恰恰是鞋子里的一粒沙子。是的,我相信。这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真理。

    ——(六)

    离开了戚家镇之后,我学着当年李白初出蜀中时的的模样,一路游山玩水,不计前程,不计岁月流逝,只求逍遥无拘。

    对大海的情有独钟,决定了我的这次浪荡,要沿着海域线,我从蓬莱小海,独自驾着一叶风帆,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独自在海边岩石上看海时,那个渔夫模样的高人一样,驾一叶扁舟,踏万里巨浪。

    在海上漂泊的那段日子是我很逍遥的。我没有了俗世的公务,没有了亲人的牵挂,茫茫宇宙之间只有一个我独自寂寞。可我不怕寂寞,所以我便独得逍遥。

    我上路的时候,是收拾了一个大包袱了的。里面装着火具,一个沙漏,一只杯子,除此之外还装着几卷经书,当然还有一只钓竿。钓竿用来取得活命之资,火具用来煮食钓起来的海鱼,沙漏用来获得淡水,而那几卷经书则用来打发我一个人座拥小舟的日子。

    我不知道我会在海上漂流多长的日子,也许一个月,也或许一辈子。我甚至预备着在海上一直漂泊到船烂舟沉,那时我便可以解脱了,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再次学着李白的模样,驾长鲸而去。

    我记得我走出戚家镇的牌楼的时候,一个戚家镇的长者问过我,你去那里。我回答说,不知道。他还问,你怎么呢?我回答说,不知道。他便摇着头走了。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戚家镇的街道上的时候,从风中还飘来一句虽然莫名其妙但却颇具见地的话,戚家的少爷疯了。戚家的少爷便是我。虽然那时的我已经老大不小了,父亲也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但戚家镇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你们,包括戚家军的诸位将军们还是习惯的称我为少爷,戚家的少爷。就像是我十八岁之前一样,人们告诉我说,你是戚大元帅的公子,是戚家军的新主人。只是略略不同的是,曾经的肯定推测到如今都一一兑现。成了事实后,人们也不再用那种带着羡慕的口吻对我说话了,而是显得无动于衷,只是近乎条例似的对我表示恭敬,就像是我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

    我当时对那位老者的话,并不在意,因为我自己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我甚至有点茫然,那种近乎白痴似的茫然,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好像不是我自己。我生下来只是为了接替父亲完成那最后的一役,然后世人再集体把我遗忘,然后孤独的像一头老象一个人走向死亡之地。有时候我甚至还怀疑我母亲生下我的初衷,是不是只是想找个可靠的送终人。他们总是苛责我的所作所为,小时候我不想沾惹红尘,可是他们不许,而当我终于按着他们为我设计的人生轨迹行走之后,他们便开始埋头做自己的事儿,而把我推到最前线忍受寂寞和痛苦,并把这种忍受解释为你长大了。

    走出戚家镇的时候,我无忧无喜,心里像是一潭绝望的似水,水波不兴,泛不起半点涟漪。可是当我真正一个人坐在那条我雇人为我量身定做的小舟上并进行了今一个月的漂泊之后,我的心开始不安。灵魂深处渗出另外的一个我。他问我,你是谁?

    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是戚天云,是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戚继光的公子。可是每次还没听完我的回答,那个我便已经扭头走了。于是我一片怅然,茫然若失。

    渐渐的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说错了。可是没有。我不是戚天云又是谁,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如果这样的回答不正确,那么,我是谁?

    当终于有一天我这样反问另外的一个我时,那个我笑了,他对我诡秘的一笑道,你开窍了!可是我却怔在当场,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起初每天早上的时候,我总是会花大约两个时辰的时间,将我的钓竿不挂钓饵的闷在海水中。我这样做只是想排解一下心中的不快和疑惑。曾经有一个下海打渔的渔夫见我这样钓鱼,便很好奇的问我,这样做会钓到鱼吗?我狡黠的微微点头。其实我并没有想到要准备钓饵,但是却每次都能钓上够一天吃的鱼来。

    自从那次那个渔夫问我问题之后,我每天便增添了许多的烦恼。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将钓竿闷在水中等着鱼儿来吃我的铁钩。而总要问自己一问,这样做会钓上鱼来吗?结果是不能,因为自从我那样问自己问题之后,我便再也钓不上鱼儿来了。

    我的小舟飘荡在茫茫的大海上,像是苍茫大地上的一只蚂蚁一样渺小和无助。没有鱼儿充饥的日子是很难过的。我只好拼命的用沙漏过滤出淡水来喝,可是就算是将有限的肚皮喝到无限大,一泡尿之后又会变回原本的空空如也。我还记得开始独自漂泊的每个晚上,我总是能安然入睡,并且睡得空前绝后的香甜,可是没有鱼儿充饥之后,我总是会被饥饿的感觉所牵引,追逐着一只肥大的烧鸡或者烧鹅只到清醒的站立在小舟的甲板上。我是一个固执的人,开始漂泊的时候,我便发下宏愿,这剩下的人生便会漂泊在大海上。可是终于有那么一个深夜,我再次被虚拟的烧鸡的香气所叫醒。站立在小舟之上,看着眼前月下的暗幽的大海时,心里第一次意识到如果我再不想办法或者再不拿出注意,我便会饿死在小舟上。那样的话我依然不会被视为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因为我不是漂泊到船烂舟沉,而是在船烂舟沉之前被活活的饿死的。于是我正式做出决定,等第二天的曙光照亮我的双眼的时候,我便会寻找大陆的方向。不再做这荒唐的事儿。

    老天总算待我不薄,当第二天的曙光照亮我的双眼的时候,我真的看见了土地,虽然严格来说它不是大陆,而只是一座岛,舟山群岛里的一座小岛——普陀山。这个岛我是识得的。曾经的台州保卫战,我曾率领过戚家军来过这里,拜过佛爷,烧过高香。虽说我想要找寻的是大陆,不是小岛,但它毕竟承载着泥土。这就够了。

    7。

    五灯会元卷十七中,有一则青原惟信禅师的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禅门修行需要经过这三个境界才能高妙,做人修身也当如此经过三个境界方能眼界深远,穿越风尘黄沙,堪破红尘世事。

    ——(七)

    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的时间,想想曾经发下宏愿要一辈子苦守独舟,只到船烂舟沉,好驾长鲸而去。可是因为渔夫的一句话,使我没了活命之资。说来很可笑,枉我自称当世大才,却要让小命葬送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渔夫的一句话里。实在心有不甘。我苦笑一声,站在小舟狭长的甲板上,看着沧海明月,迎面海风微吹。只得向饥餓的现实投降,决定第二天开始寻找大陆的方向。

    不想我大陆没寻到却于冥冥之中到了佛教胜地普陀山。我饥渴难忍,那里还去管其他的事儿,我琢磨过渡口码头的方向后,便扯起风帆,全速向渡口驶去,只想早点得到些许食物充饥。

    我的小舟虽然很狭小,但是鼓足风帆之后的速度还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不到一刻钟,小舟便驶到了一条狭长的水域,那便是普陀山的渡口码头,我知道。我大喜过望,以为凭着戚天云这三个字,不久便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了。

    就在我正自得意的当口,一条破败的小舟进入了的视野,说来正是奇怪,我刚才并没有看见半片帆影,可是我一得意那小舟便出现了,更令我吃惊和不安的是,从那片小舟中竟传来了十几年前我在黑色巨岩上看海时听见的那首渔父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心下疑惑,想证明一下这是不是真的。世上真有这样奇怪的事儿吗?我摇动槁橹加快速度。那小舟已经是被海风鼓满了布帆,此时一经摇动槁橹,更是如同离弦的劲箭也像天际划过的流星一样,飞也似向那破落的小舟驶去。

    眼看我的小舟接近那小舟,我正准备询问。那舟里的人似乎是我肚子里的虫,竟然料到我什么时候会说话。我还没开口,他到先开口了:“戚公子,这十年来过的还好吗?”

    听他这么一问,我大吃一惊。什么十年,什么过的还好吗。难道他竟然识得我,可是从开始到现在,他并没有露过面,又怎能知道我是谁呢?我镇定心神,忍者腹中饥渴。大声询问到:“阁下,怎么知道我?又为什么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十年?那又是什么?”

    我知道我这样说话是不礼貌的。只是眼前的这渔夫太过神秘,由不得我不心生好奇,所以也顾及不得了。我原本以为那名渔夫会为我的不善的口气而生气,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朗然笑道:“公子识不得我,我却识得公子。黑色巨岩下,海涛风声中。公子是否还记得?”

    我努力的听清渔夫的每一个字想从中得出一点什么线索。不想他竟然直言相告。我细细思索,心里更是吃惊。原来眼前的这位尚未露面的渔夫就是多年前曾指点过我的那名高人。转眼过去的岁月,可不就是十年吗?

    知道了眼前渔夫的身份,我不免有点兴奋。我提高声音问道:“先生多年前曾有恩与我,可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先生为谁?不知先生可否告知姓名,也好让在下活的明白!”

    此时那个高人从布帆后面转过身子,我看见他和十年前没有多大的区别,除了面目更加沧桑皱纹更加密集以外,别无新奇。他并不在意我的眼神,又一次的笑道:“那哪里是什么恩惠。与其说是恩惠,不如说是怂恿。至于我是谁,你不必深究。因为我只是一个引渡人,在这佛家圣地引渡诚心人拜佛的一个船夫而已。十年前我受人之托指点你,如今又受人之请在此恭候你!公子不要有所怀疑,还是随我走吧!”

    就这样,我将小舟停靠岸上之后便随着那个貌似渔夫其实是高人的中年男子踏上了普陀山的土地。虽然他说的神乎其神近乎玄妙,我还是毫不迟疑的随着他踏上了普陀山。他并告诉我要去那里,我也不问。我知道他不是坏人,就算是坏人,我也不怕。

    那男人先是把我带到一家小店为我叫来了一大碗阳春面,让我坐下慢慢吃。我听了他的话,慢慢的吃着可口的面条。真是的,那面条的味道真是太好了。经过的海上的近半年的漂泊,我的口腹之欲已经大大的降低了,不全是因为我久不吃东西的缘故。我心里明白。

    我在吃面条的时候,那歌男人说他会离开一会儿,一会儿他会带我去见一个人。我答应了。吃过面条后,那高人还没出现,我便抽空好好的对岛上的风景张望了一番。说起来奇怪,对于普陀山我也算的上是故地重游,可是如今才发现它是如此的美不胜收。

    以前我还是戚家军的少帅时,为了保卫台州。,我曾经来过普陀山。那时人们都说普陀山十二景:莲洋午渡、短姑圣迹、梅湾春晓、磐陀夕照、莲池夜月、法华灵洞、古洞潮声、朝阳涌日、千步金沙、光熙雪霁、茶山夙雾、天门清梵,乃是人间至景。可我当时心情烦躁,并没有觉出什么美好的感觉。只是觉得既然是人们心中美好的东西,我就应该保护好他们。那次我拜过佛爷之后,烧过高香之后便带着手下的几位将军走了。以为不会再来此地,却不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安排——我从蓬莱出发一路随波逐流,经过风吹日晒,受过饥餓穿肠,经历颠倒梦幻之后又一次的来到了这里。

    我兀自感叹不已之时,那个男人出现了。我看见他脸带微笑道:“戚公子,请随我来!”

    我向他微微一颔首,表示我愿意也会随他去的。此时我水足饭饱,只觉天高云淡宇宙广大任我遨游,也不在乎什么。我紧跟着那个男人。我看见他转过几道深深的巷子后,便停下来,然后稍稍的整理了一下衣衫和神色之后,转过身来对我说:“这便要到了,此是佛家圣地菩萨道场,还望公子持重一些。”

    那时我正自回思一些稀松平常的往事,想念我去世已久的父亲还有母亲,并没有留意周遭环境的变化,听他这么一说,我忙抬起头来看了一看。正色道:“我理会得,请先生放心!”

    听了我的话,那高人也不再说什么。我暗自诧异,可不是吗?眼前的不正是多年前我领着戚家将军来烧过香拜过佛的佛顶山吗?

    普陀山不是寻常地方,乃是佛家的菩萨道场,世人皆称之为“海天佛国”位列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眼前的佛顶山便更加的非比寻常,不仅是普陀山中的最高处。而且还矗立着普济、法雨、慧济三大禅寺,实是佛家弟子拼死也要捍卫的圣地,我如何敢放肆。我忙收敛心神,努力使自己的心境保持平和。

    我稍稍环顾了一下这佛顶山,但见山深林茂,岩石重叠,偶尔一声梵音钟声从密林深山处悠扬的传来,俗人闻之,无不尽除邪念。我随着那个男人亦步亦趋的踏着数不胜数的台阶,一级级的向上攀援着。

    后来我想其实那些台阶虽说不少却也并不多,不过九九八十一级。只因心里存着些许敬畏才会踏的那样的艰难。就算是那个自称为引渡人的男子在普陀山摆渡了若许年,浸润佛法多年,聆听梵音半生,也未能做到心如止水以一颗平常心去礼佛。

    我被那个引渡人领到了一座禅院。去禅院的路上我经过了大雄宝殿,一些小和尚在哪里念着听不懂的经文。我和那个引渡人站在禅院的院子里的时候,禅院正堂的大门看着,一个身着红色袈裟的老僧正盘膝坐在黄缎锦面的蒲团上默然念经。

    那个男子到了禅院之后,对着那个和尚的背影,合十高宣了一声佛号之后,便退下去了。诺大的静谧禅院里除了那个大和尚和我之外,便没有别的人了。大雄宝殿的念经声时而会传来那么高亢的几声,还有隔一刻而敲的洪钟声响外,也别无声音了。

    我静静的矗立当场,环视禅院,只见禅院的正堂上悬挂着一块横匾,上书“静言轩”三个鎏金的苍劲大字,那三个字,字字珠玑,意境高远,颇有上古之风。看着这样的字,我对禅院的主人不由得增添了几许敬拜和几丝猜疑。不知那个所谓的引渡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将我带到这座禅院里来。

    我正欲出声询问。那老僧倒是先知先觉,似乎知道我要说话相问。扬手止住了我。接着朗声问道:“戚公子乃是当世功臣,驱除鞑虏,消灭倭患,积下无量功德。可以说是与佛有缘之人。佛法无边广大,却也只渡有缘之人。既然公子是有缘之人,贫僧倒是向考校一下公子。不知可否?”

    我听眼前的老僧说话犹如天籁,虽只是几句平淡的话语,却透出森森禅意。我不敢怠慢些许。慌忙收敛心神,朗然答道:“圣僧有令,弟子无有不从!请圣僧考校便是!”

    那个老和尚只是微微一颔首却并不扭过身子,而是继续言道:“昔年梵志有诗一首吾富有钱时,公子可曾读过?”

    我曾经发奋读过不少书,自然知道唐代的白话诗人王梵志。那首所谓的吾富有钱时实是一首无题诗。诗云:“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

    我略略顿了一顿道:“这首诗乃是唐代侍僧梵志的。是一首慨叹人情冷暖的诗作。全诗并无文采可言,却有理至深。”

    我仰面朝那老僧看了看。老和尚似乎知道我在看他,又是微微颔首,似乎在鼓励我说下去。我心里有了底儿,忙继续言道:“昔日我在读这首诗时,总会想起史记中的一则故事。讲的是汉朝的朱买臣未曾发迹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妻子难熬清贫,终于离他而去。后来朱买臣时来运转,贵为会稽太守。他的妻子此时却又来找他。朱买臣难忘前耻,当即让他的前妻将一盆冷水泼在地上,并对她说,若是那冷水能收回的话,便可以重修旧好,否则一切休言。后人有诗道,‘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水西流。’由此可见人情冷暖,不过在于一念之间。人生一世,何其渺茫。屈指算来,不过恍然数十载而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昨日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今朝却已阴阳隔世。百年之后,又哪里来的富贵贫穷,不过是赤裸裸一身无牵无挂。怎奈世人眼孔太浅,只晓得攀龙附凤,嫌贫爱富,岂不大错特错,徒令高人唏嘘感叹惆怅莫名。俗语有云,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诚如梵志诗云,千古人情,不过尔尔,真正是淡之无味。人生宛如箭迹,去过无痕亦难追回难再相思!何必执着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了?!”

    我扑通扑通的说了这么一通话,就像是被打开的水闸想收起来却是不能,又犹如鱼骨在喉不吐难以快活。所以便不顾一切的说了出来。我仰面去看那蒲团上的老僧,他竟然已经转过身来,正微笑着看着我。

    看着微笑的老和尚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至于是在哪里见过面的,却又难以想起来。我只长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老和尚倒是慷慨,见我吃惊。也不再卖关子。朗然笑道:“公子可真是开窍了,当真可喜可贺!公子可还曾记得和尚我?戚家镇街头,笑问我是谁?公子难道不记得了吗?”

    一经老和尚提醒,我顿时想起来了,原来这眼前的和尚不就是十年前戚家镇的街上我拦着的那个要问我是谁的那个长着奇形怪状的脑袋的和尚吗?当初他先是慈祥的告诉我说,你是名满天下的戚大元帅的公子,也就是未来的戚家军的主人,继而含笑而去。本来缘悭一面的和尚,现在竟然如同梦幻般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正微笑着看着我。这不能不让我惊愕不已。

    我带着近乎傻子似的微笑,问道:“你真的是当初的那个光头和尚吗?”

    老和尚很和蔼,虽然我问的很无理,却也不生气。他微笑着答道:“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是孔子似的脑袋,恐怕也仅止老和尚我一人所有,不是吗?”

    我听那老和尚回答的俏皮幽默,不由得咧嘴一笑,算是相信了我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老僧又接着问道:“公子十年红尘梦,是否已经醒了?当初威震天下名满海内,如今流落海涛籍籍无名。公子幽幽何感触?”

    听老和尚这么一说,我又是微微一怔,心里好奇,这老和尚藏身深山老寺,却为何对我了如指掌。不过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不由得有心悲凉有些心灰意冷,喟然答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什么威震天下什么名满海内,不过是一场烟花梦。烟花虽然瑰丽,却也只是一瞬,转眼成空。没有什么值得迷恋的。如今落的个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倒也逍遥。不是吗?”

    老和尚又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公子如真是这样觉得,倒是大幸。若只是一些怨气的话,那就不妨听老僧一言。当初在戚家镇时偶遇公子,公子问我‘我是谁’。这便是足以证明公子慧根不浅。何止不浅,在老僧看来简直就是百年难遇。所以我才会让岛前的船夫指点你去搏击红尘,想待你倦怠红尘无心繁华之日再领你入我空门,成就无量功德身。这便是一切的缘起。公子本是清心寡欲淡泊名利之人,早在儿时便能发下宏愿,三十九岁许身佛门。为何又会为着世人对你的遗忘而耿耿于怀不能释然呢?依我看,不如忘却这前身的功业入我方便门吧!”

    看着老和尚始终微笑的脸,我忽然觉得亲切。是啊,我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所谓的挂念和遗忘呢?又为什么要故作姿态泛舟海涛呢?老和尚看的开一切红尘的阿堵物,所以便遁入空门,所以才能用始终如一的微笑笑对苍天。就像是弥勒佛组,总是嘻嘻哈哈,笑天下可笑之人。我为什么就不能呢?何况老和尚对我说,我的命是上天注定了,是上苍对佛家的恩赐,上苍用百年的时间造就了我这么一个人要我发扬广大佛法,我便要乐天知命。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为什么会这样的茫然无错,还不是因为自己找不到置身的方向,以为家在红尘,可是却觉得无助觉得孤独。对于老和尚的话,我止有一点不明白就是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在儿时说过要许身空门。但我想这并不重要。

    虽然我听了老和尚的一席话,有一种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的感觉,但是我并没有应允老和尚的邀请。我对老和尚说,既然你说我在儿时便发下了宏愿要许身佛家,那么一切便等到我三十九岁再说。

    我对老和尚说这句话的时候,时间在我那个船夫于黑色巨岩下指点我之后的十年停滞。也就是说,那年我三十八岁。

    8。

    佛常说两种执着,一为我执,不知人身乃是五蕴和合而成,认为有一“实我”在;一为法执,不知诸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本来幻化,而产生法有“实性”的执着。两种执着各有所住,前者生烦恼障,后者生所知障。经上云,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故而佛法讲诸法实相即空性,主张我、法二空,破除任何执着。经上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经中说,诵持这四句偈语可得大福。

    ——(八)

    普陀山上禅院里的那个老僧,告诉我要破除业障,才能解脱。他还对我说,我可以先不去掉那三千烦恼丝。我听从了老和尚的话,留在了佛顶山上的禅院里,整天暮鼓晨钟,诵经礼佛。

    在禅院的那段带发修行的日子,是我的灵魂真正得到安宁的日子。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袭僧衣,一卷经书,所以我心中了无牵挂,不会患得患失。我坐在老和尚修行的“静言轩”中,每天和老和尚谈论佛法经义,日子倒也过的逍遥。

    老和尚曾经和我有过一场别致的谈话。那是有关我半生事业的。

    那天天高云淡算得上是个好天气,所以上岛来朝拜佛爷的人也显得特别多。可是我修行的禅院乃是清净地,向来没有禅师的邀请,俗人是难以入内的,所以我还是静心的安坐蒲团上,对着宝相庄严的菩萨,诵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就在此时,老和尚面带微笑的走进了佛堂,坐在了我的对面。手里捏着一串檀木做成的佛珠。他开口询问到:“公子整日里诵经礼佛,可有什么感触?”

    我微睁双目面色平静,回答到:“人生如同颠倒梦幻,终究涅磐。来世果,只为前世因。现在想来自己半生所做之事,全是枉然,不值一提。最后落的个籍籍无名无所挂怀,也是注定!”

    我原本以为自己是开窍了,是通悟了,是堪破红尘俗世了。可没想到那老和尚却否定了我的看法。他微笑道:“世间缘起缘灭,乃是定数。公子自然明了,就不应该否定自己所作所为。我不妨讲一则佛门公案,以助公子参悟。公子意下如何?”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得道,修成果位,没想到老和尚开口便否决了我。老和尚既然要为我开释佛法,我当然求之不得。我正色凝神道:“愿听老僧一言!”

    老和尚微微颔首,接言道:“提婆尊者原是天竺佛国诸外道之一,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得其传佛心印,是为十五祖。佛本重廓尔忘言,而提婆尊者却极善言语。彼时天竺国,每有引论,必要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尔后方可引论。有了这等方便,诸外道欲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以为沙汰。时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鼓,欲摈外道。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又问天是谁?天是我。又问我是谁?我是你。又问你是谁?提婆答曰,你是狗。外道又问,狗是谁?提婆截然答道,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负坠伏羲,遂自开门。虽为佛门清净地,亦有是非不平时。何况俗世繁华烟柳之所。公子好比那提婆尊者。不同者,提婆善言语,而众僧不善,遂为外道所欺以致佛法有难。公子身为将门,得天独厚,堪为大将之才,而终生不能,故而提婆以口舌言语解佛法危难,而公子以戈戟精兵退倭寇祸患。理出一源,况自古佛法有别,分为大乘小乘。公子乃是大乘之身,理应引渡众生,脱离此岸疾苦。去掉烦恼丝,不一定便可修得果位,带发修持也未为不能修成正果,一切在乎心,在乎发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此无上道心无量悲心方能济度苦难众生。公子又可知佛者不是静坐禅院默念佛经而无所事事,大要在于普渡众生。我此前说公子积下无量功德,正是谓公子抗倭大业,解民于倒悬,救民于荼毒。彼亦佛法也。是以公子不可执着于过去身,而是要放眼未来时。”

    听了老和尚的这番话,我的心里顿时明亮了很多。

    先前由于愤于世人的薄情寡义,才心灰意冷只想飘零江湖泛舟海涛。其实那并不是因为我看的开,而恰恰是因为我放不下,太执着于虚无的功名。我找出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说什么父亲是我的前生的债,我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为了还清那些债,因为这样世人才会理所当然的记住我父亲而遗忘我。少年时代的我因为无欲无求不觉得功名于我何益,才会问别人一些我是谁之类看似高深实则无聊的问题,结果被老和尚误以为我乃是上苍派来拯救佛法的转世佛陀。当然这些话我只会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让老和尚知道一丝一毫。或许真的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我真是上天的使者,只是我自己不知而已。但老和尚告诉我不管前生,只管放眼未来世。

    是的。我要放眼未来世。

    我的确心灰意冷过。那是一种俗世的无奈之举,不是因为我堪破红尘。可因为饥渴,我被那个引渡人领进了佛顶山,走进了“静言轩”碰见了老和尚,真真正正的接触了佛法之后,我却真的心里平和了,不是因为心灰意冷,而是因为真的心如止水堪破执着。

    时间过的很快。半年的岁月转眼就过去了。

    我不再是三十八岁了。而是进入我人生的第三十九个春秋。站在那个老和尚为我设定的出家的年岁里,我一脸平静,无欲无求。

    站在佛顶山上,我俯瞰着苍茫大地。心中对着深蓝的大海默念。过了今天,世上不再有一个名叫戚天云的将军,只有一个叫止观的行者。

    9。

    岁月在我身边来来往往,我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我。我不是流云,不是大海。我就是我。赶骆驼者的鞭绳一挥“啪”的打在塞外沙漠的空气里,那是一声彻底的杀刺的响,没有前奏,也没有回响。雪峰禅师说,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小,抛向面前。世上也只有一个雪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九)

    三十年之后,我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那快黑色的巨岩上。任肆虐的海风疯狂的撕扯着我的衣衫。我喜欢看海风吹着我的长袍衣衫飞起的样子。那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看着这纷飞的衣衫,我依稀看见一名身着重铠的将军握着三尺青锋伫立在一块黑色的巨岩上,无语,静默,一任海风迎面吹拂。

    我对着那个依稀摇动的身影,微微一笑,然后无语,静默

    经上云: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