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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杀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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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承安比刚搬回含元宫时又瘦了些许。

    他身上仍是被挑去龙纹的旧衣,质地柔软轻薄,并不能反复水洗,袖口已经有些磨损,衣带颜色也稍显浅淡,裹着一把格外瘦削的腰身,显得柔弱可怜,但眼眸中有极漂亮的光芒,流转一下,似温柔春水,又似凛冽剑光,叫人心头砰砰乱跳,口干舌燥,言辞失措,如同色授魂与。

    宿抚不敢多看,视线来回游移了一下,很快心绪不定地收了回去,重新捡起被推到桌边的弹劾奏折,扬手掷给屠毅,让他转交给应承安。

    这本奏折内容格外翔实,因此有些厚,应承安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跳过一切叙述,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弹劾内容,信手丢回屠毅怀中,向宿抚哂笑了一声,轻声细语道:“陛下应当把我想的更耐心些。”

    若非卢肃自己耐不住色心,越梅臣不会贸然拔剑杀人,卢天禄更不会同这样一位简在帝心的从龙之臣翻脸,徐峥也不会顺水推舟地下场算计新皇在朝中的心腹侍立。

    应承安自认他最多算作推波助澜,因此一句话说来理直气壮,毫无心虚之意。

    宿抚的视线逃避了一阵,又回到应承安身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的神情。

    那目光像生了倒刺的舌尖,又或是锋利牙齿,太过露骨,应承安不适地皱了皱眉,没再对视回去,而是不动声色地垂了眼眸,回避了他探寻的注视。

    宿抚见识过应承安不露声色的功夫,知道自己恐怕没办法从言语试探中得到什么消息,当下把屠毅奉回来的奏折往桌上一放,收了朱笔,抓起横在龙椅上的佩剑走下阶陛。

    应承安垂手站在阶下,却并无卑躬屈膝的姿态,神态与气质都透着股冷冽味,

    宿抚在第二级台阶上站定,缓缓抽出佩剑,左手握住剑鞘垂下,右手提剑指向应承安咽喉。

    他本就比应承安略高一筹,剑尖向下斜指,应承安不得不仰起头避开剑身,视线恰好落在宿抚面上。

    宿抚微一探手,剑尖便抵在应承安脖颈上,轻易压出一点红痕,但还未皮破见血。

    “都退下,”宿抚沉声说,“十步内不留人。”

    没人知道宿抚要同亡国君聊些什么,屠毅犹豫了一下,记起宿抚看向应承安的眼神和那些接二连三地送回含元宫的书籍珍奇,不知为何心生不安。

    但他还是带着屋内的禁卫和雁探沉默退下,只细心地没有将门全部关上,留了个缝隙,抱着刀亲自守在门外,侧耳倾听房内响动,听了一会儿,招手唤来一名禁卫,压低声音说:“去请两个御医廊下候命。”

    他思索一下,补充道:“要嘴严的,带止血和吊命的药来。”

    禁卫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屠毅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没有听错,才带着满肚子疑惑去太医院叫人。

    屠毅偏了偏头,从门缝瞄见屋内场景,片刻后才转过头去,不再探究。

    应承安即使被剑抵住喉咙,也依旧面不改色,毫无畏惧躲闪之意,反倒冲宿抚笑了一声,轻飘飘地说:“陛下却似乎没那般耐心。”

    宿抚今天还没有怎么批阅奏折,手腕没有被握笔书写累得酸痛,持剑时剑尖纹丝不动,紧紧地贴在应承安咽喉上,他开口时喉咙震动,剑尖便刺破了皮肉,流下细细一丝血线。

    应承安立在原处,好似对流血一无所觉。

    宿抚自以为在在心肠外裹上了一层铁石,见到血色却仍觉得指尖与心口酸痛,手中的长剑不由自主地稍往后撤了撤,避开了应承安的咽喉。

    过了半晌才用带着复杂情绪撩了应承安一眼,收拢心思,玩味道:“耐心?朕的耐心可都是用在了承安身上。”

    应承安仰着头与他对视了数息,宿抚笑了一下,手腕微动,剑尖向下滑去。

    数息后利刃被交错的衣领阻拦,宿抚手腕用力拨开衣领,在赤裸的胸膛上留下一道不见血的白痕,最后将利刃贴在了应承安心口上。

    新皇声色温和道:“朕今日还有些耐心可以给承安。”

    应承安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眨了一下眼,睫毛颤了颤,收起浮于表面的客套笑意,显出冷淡与镇定。

    “陛下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平静地问,“我的谋划还是我?”

    然而宿抚回答:“朕已经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他向前倾身,剑尖陷入应承安心口皮肉,寒意眨眼穿透胸膛,叫应承安情不自禁地低头望了一眼利刃,方抬起头,将视线挪回宿抚面上,不露声色地注视了他片刻,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

    是个揶揄神情。

    “陛下若能早有决断,今日也不至于焦头烂额,”应承安含笑道,“不过或许陛下为我色授魂与,叫我雌伏几次,得了乐趣,换个朝堂纷乱也不觉得后悔?”

    宿抚对他的讥诮毫无反应,但应承安感觉到他手中剑刃又往前送了一下,有些刺痛。

    他的目光从宿抚面上落下,看了一眼他攥得青筋毕露的手背,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宿抚应当知道越梅臣和卢天禄的争执不过是个开始,应承安最终的目的必然是谋求复国,因此他既需要借助宿抚铲除阻碍,也不能把宿抚手中的刀磨得更利——

    相比费心平衡朝堂,慢慢消磨两方实力,挑唆他们彼此争斗虽然不可控,但更容易些,他不过是个失地亡国之人,不难置身事外。

    宿抚并不想落入应承安的圈套,按照他的想法行事,也不想被动地等应承安一个个揭露阴谋,将大把时间花在无用事上。

    他虽偶尔行事乖戾,任性妄为,心中却还是记得当年志向,愿意斗胆一试。

    但他也知道应承安的不甘心。

    宿抚登基称帝前,又或者是一时兴起将应承安当做禁脔折辱前,既怀念追随应承安时志同道合,少年意气风发的快活,又厌恶他为求权势向世家卑躬屈膝,口中不提,心里却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鄙夷。

    他本就是狂傲之人,大逆不道的事都做成了,自然不在意将旧时君主按喜好摆弄一番,但朝暮相处时总不自觉地想起旧时故事,又不免反复无常。

    旧时有一腔热忱忠诚,与未能醒悟的情爱。

    如今只有尔虞我诈和难以出口。

    宿抚至今无法描述听到应承安醉后那一问时的心绪,他浑身战栗着坦诚了情爱,也试着挨近应承安,然而毕竟早已分道扬镳,他既笨拙,又惹人厌恶。

    他不可能得到应承安。

    宿抚对此心知肚明。

    但下定决心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剜肉刮骨还要不堪,只是他与应承安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

    不论哪个朝代的君王,城破亡国后假如不自刎殉国,也必然会被看管囚居,偶尔做成新朝君王的牌匾,用以展示他的仁德,一旦不再需要收买人心,往往也只剩一死。

    毕竟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总会有人心存侥幸,要借他名义祸乱天下。

    何况应承安还是个被他百般折腾也未死心的人物。

    新皇心中盛装了山河,没有应承安的地方。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握住了剑柄。

    应承安直到宿抚重新掌控了剑柄才收回视线,他的眼睫低垂了下去,遮住眼中神色,只剩下一点波澜在极轻地跳动,显得晦暗不明。

    宿抚再无迟疑,他问道:“承安选龙椅帝位,还是选山河社稷?”

    应承安知道宿抚要问什么,他不张口,也不动作,只沉默着。

    宿抚与他对峙了片刻,微微一叹,又道:“承安是选世家豪族,还是选朕?”

    他声音放得极轻,好像怕惊动应承安。

    宿抚明白自己赶尽杀绝的手段会将一部分世家逼到应承安身边,他不需要拿到证据就能猜测到这些人是怎样联络应承安,向他许下什么样的承诺,应承安能一搬出兴都宫就联系上伯劳官旧部,给他惹是生非,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但此时应承安大概只有几个真正信任的心腹,除此外谁都不敢推心置腹,他与那些前来投诚的世家必然还处在彼此试探的情况中,还谈不上怎样合作。

    此时是个叫应承安做出抉择的时机,是选了天下苍生,辅佐他革新陋俗,又或者是避世索居也能接受,还是为了复国选择世家,放任他们压榨百姓,鱼肉山河。

    应承安明白宿抚在问他什么,他静默片刻,抬起头波澜不惊地望向宿抚,数息后放声长笑起来,抬手搭在抵在心口的长剑上,缓缓握住了剑身。

    “杀了我。”他说,“别叫我做罪人。”

    宿抚的佩剑称不上神兵利器,但和肉体凡胎相比仍是锋锐无匹,应承安手上微一用力便割破了皮肉,成股的鲜血沿着手掌滴落,剑尖向前半寸,刺破了心口。

    宿抚一时惊愕,但旋即抓住剑柄,不叫它再前进分毫。

    他闭了一下眼,将一切情绪克制住,却忍不住泄出一点叹息:“承安”

    应承安收敛笑意,毫无预兆地向前踏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