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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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壮实祖辈居于渝津城，以耕种为生。
他出生时家里买了头耕牛，因此一跃成为村中富户，又过了两年，把邻居的地买了过来，每月就能吃上一块手指大小的肉，等到王壮实六七岁时，竟然有了闲钱送他去念书。
可惜好景不长，王氏族老觊觎他家富裕，把他父亲填在发往威靖关修城墙的徭役名单上，又讨好了一名诸氏子弟，与他合谋抢夺王壮实的家财。
王壮实的田在山脚下，因为肥力贫瘠，原是无主荒地，王父辛苦挖渠，从山上背落叶腐物，养肥了那块地，正是享受劳动成果的时候，不料诸氏子弟拿出地契，称那块地月前被他买下，逼迫王壮实交租。
王壮实担忧父亲，让他带走了家中余粮，因此背负上了债务，粮食收成不错，地却越来越少，诸家人再来讨债时，先是卖了牛，而后又卖了耕具。
两年过去，家里入不敷出，前去威靖关的父亲至今未归，前来讨债的人连连摇头，责备他为何这样懒惰。
王壮实识得几个大字，读过两句之乎者也，他隐约感到不对，却说不出所以然。
族老将他母亲捆住，另嫁给了一个打死过三个婆娘的老年鳏夫，将他妹妹卖给了那个诸氏子弟，把王壮实从他的土地上撵走。
王壮实被丢进沟壕，他往渝津城中去寻小妹，没有路引，城门不放他进城，只听那些锦衣怒马的公子们夸耀家中又新得了美人；他往家中寻老母，老母年迈，不堪毒打，臭在了猪圈里；他哭天嚎地，上下无门，被闻讯而来的族老带着人再一次丢入沟壕。
他奄奄一息，满腔愤恨，竟靠着露水树皮活了下来，身强体壮的大汉却变成瘦骨嶙峋的乞丐，一路不顾羞耻地与乞儿抢夺寥寥几家富户的施舍，花了三月时间爬去威靖关，正赶上宿抚募兵，凭一股不要命的血勇被当时主事的伯劳官看中，入了宿抚麾下做斥候。
王壮实立誓要出人头地，为家人报仇，因此战场上格外拼命，参军不过三年，屡立战功，累升迁为百夫长，宿抚攻克渝津城时他为首登，抄没诸氏亦在前列
然而父母兄弟俱入黄土，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应承安坐在桌后安静地听宿抚讲述，半晌没有动一下碗筷，待他话音落下才低声感慨道：“使良民失其生计，是我之过。”
他和宿抚均生在锦绣堆中，骤遭遽变前谁都不曾走出面前这堆花团锦簇，即使在奔波救灾赈济中有所见，也不过是寥寥一瞥，未尝细究因由。
如今时移势迁，两人都非当时慷慨少年，反倒都说不出要叫天日规矩改换之类的话，宿抚讲完也失声良久，方道：“但凡以土地约束百姓，这就是不可避之事。”
他向外望了一眼，又说：“我敢屠戮世家，强征其地其财，却不敢将田地尽数分与百姓，毕竟”
“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纵使分地与百姓，最终也还是会回到世家手中，”应承安淡淡答道，“陛下若是敢触众怒，我倒要欢忻鼓舞。”
他将手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桌上茶盏，继而引出下题：“今日怎么不见越副使？”
越梅臣虽然为杀人事做了万全准备，却没想到撞上了朝中大员之子，办事虽无疏漏，却不好收场。
昨夜京兆尹查验出奸夫身份时便心生不妙，再遇上卢天禄这般一哭，饶是法理俱在他手，却也不得不闭门谢客，做出反省姿态，自然不可能再前来含元宫中办公。
宿抚卢天禄被哭得头晕脑胀，心里埋怨越梅臣做事不问青红皂白，却也明白他为何选择出手杀人，而非一状告到御前，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借口应承安身上的补骨脂跑到含元宫来寻清净。
倘若判了个越梅臣无罪，卢天禄势必怨怼，宿抚暂时还找不到人手接替礼部尚书一职，秋闱旨意已下，士子往京中聚集，也不能一拖再拖；
但判越梅臣一个杀人，他不仅失了心腹爱将，怕是更要与从龙之臣寒心。
宿抚对自己入京后的心慈手软与百般权衡不甚满意，不由得沉默片刻，才道：“他家中有些变故，这几日怕是都无法入宫。”
应承安只吩咐兰臣离间朝臣，并不知道他是如何操作，也不知道他将目标放在了同胞兄弟上，要使越梅臣与半朝高官反目。
他凭空猜不出什么，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问宿抚说：“他若不在，含元宫中主事只有赵程与从文二人，陛下能安心？”
宿抚沉默不语，神色有些郁郁。
应承安这几日观越梅臣言行，虽有时手段凶狠，却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不应当拱手送出如此大的把柄，不免心生好奇。
看宿抚的模样，大概是不想为他解释，因而应承安将面前红枣粥挪到一旁，取来放得稍远的羊肉，看了眼宿抚的面色，转头向兰臣问道：“越副使家中有何变故，竟不能履职？”
兰臣今天虽穿了一身伯劳官掌令才有的红袍官服，却仍是恭谨地侍立在应承安身侧，为他摆盘布菜，见应承安把粥移开，还情不自禁地抬了一下手，试图劝说他莫挑食，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抬起一半，复又放下。
听他问话才走到前列，向应承安施了一礼，回答说：“行车出轨，怒而杀之。”
应承安恍然大悟，正想问详情，宿抚突兀打断道：“他所杀之人姓卢名肃，乃是卢礼部幼子。”
他目光灼灼，在应承安面上停留片刻，并未能发现自己想要的心虚神色，便径直问道：“可是出自承安手笔？”
应承安如同没听懂宿抚的质问，他面无殊色，信手夹了一块被炖得熟烂而汤汁丰盈的肉蹄放入口中，咀嚼两下，微微闭眼，好似在享受美食。
然而再睁眼时他已经变了一番声色。
应承安唇边显出三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波澜不惊道：“越副使与卢尚书结为仇敌已成定局，以卢天禄性情，不叫他损失惨重绝不肯罢休，数月无暇看顾雁探司，更不提含元宫。
“陛下既然记得户副使曾为我伯劳官，一时难以忘记旧情，想来也信不过他，不敢以雁探监视我居住，而赵程初掌千机营，不能全然约束，无人为他查缺补漏，必有大把破绽可寻，陛下也得将千机营调走。”
“如此一来，含元宫中无人可用，”应承安无端地笑了一下，“不知陛下可愿放我自由？”
宿抚的视线在垂手站在一旁的兰臣身上停留片刻，转回应承安身上。
他的眸色看起来了有异于往日，显得冰冷而令人生畏，应承安被他注视半晌，竟觉得心头发寒。
他知道宿抚看出他在其中动了手脚，面上却不露声色，笑吟吟地问：“陛下若不舍得我，下一个又要换谁？”
宿抚良久没有作答，他凝视应承安，如同打量一个素未谋面之人，面上有戒备与审视，唯独没有前些天的缱绻柔情，叫人见了难免胆战心惊。
应承安平静心绪，坦然地举起手边茶盏，向宿抚一敬。
“陛下也可重将我困于后宫庭院，”他轻声细语地说，“技不如人，成王败寇，我本就是挣命，自然也愿赌服输。”
宿抚才不信应承安这番鬼话连篇，他轻嗤一声，冷冰冰地说：“承安既然不想用禁卫与雁探，那便带着你的伯劳官搬去刑部大牢，尝尝狱卒怎样服侍犯人。”
应承安挑眉道：“当真？”
随亡国君一道归顺宿抚的降臣占据了半数朝堂，宿抚为了安抚他们，至少在平定沅川之前都要厚待应承安，但又要看管他叫他不能生事，人前做戏，人后百般折腾，偏生不舍得杀他以绝后患。
宿抚被这两字问住，片刻后向他苦笑了下，无声说了几字，放下几乎未动的膳食，转身去召赵程。
“越副使一二旬之间无暇管辖含元宫，劳卿多费心思，”他对低着头站在廊下千机营卫长道，“若有变故，朕允你先斩后奏。”
应承安端起面前凉透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茶，兰臣无声地取走茶壶换了新水，信手将窗扉推开，刚好叫宿抚这句传入房中。
茶盏极轻地颤抖了一下，泼出两滴水。
宿抚停顿片刻，又道：“过两日朕会另择人前来辅佐赵卫长，所行必有因，亦不得以手段折辱，含元宫中大小事端，朕要悉知。”
应承安听了他这一番强人所难的补充，举手将盏底凉茶一饮而尽。
兰臣端着茶壶走回来，犹豫片刻，俯身低声道：“陛下恕罪，他方才说，朕当真倾慕承安。”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应承安的神色，见他好似无动于衷，才续道：“转身后又说，只恨当年狂妄，未留余地，如今陌路。”
应承安低头给自己沏了新茶，兰臣感觉他低头时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但他再抬头时又疑心是自己错觉。
“他这样处置的话赵程这条线就先埋着，”应承安沉吟着说，“去给卢天禄添一把柴，把火烧得再旺点，这等盛事，徐半朝怎能不下场？”</p
王壮实祖辈居于渝津城，以耕种为生。
他出生时家里买了头耕牛，因此一跃成为村中富户，又过了两年，把邻居的地买了过来，每月就能吃上一块手指大小的肉，等到王壮实六七岁时，竟然有了闲钱送他去念书。
可惜好景不长，王氏族老觊觎他家富裕，把他父亲填在发往威靖关修城墙的徭役名单上，又讨好了一名诸氏子弟，与他合谋抢夺王壮实的家财。
王壮实的田在山脚下，因为肥力贫瘠，原是无主荒地，王父辛苦挖渠，从山上背落叶腐物，养肥了那块地，正是享受劳动成果的时候，不料诸氏子弟拿出地契，称那块地月前被他买下，逼迫王壮实交租。
王壮实担忧父亲，让他带走了家中余粮，因此背负上了债务，粮食收成不错，地却越来越少，诸家人再来讨债时，先是卖了牛，而后又卖了耕具。
两年过去，家里入不敷出，前去威靖关的父亲至今未归，前来讨债的人连连摇头，责备他为何这样懒惰。
王壮实识得几个大字，读过两句之乎者也，他隐约感到不对，却说不出所以然。
族老将他母亲捆住，另嫁给了一个打死过三个婆娘的老年鳏夫，将他妹妹卖给了那个诸氏子弟，把王壮实从他的土地上撵走。
王壮实被丢进沟壕，他往渝津城中去寻小妹，没有路引，城门不放他进城，只听那些锦衣怒马的公子们夸耀家中又新得了美人；他往家中寻老母，老母年迈，不堪毒打，臭在了猪圈里；他哭天嚎地，上下无门，被闻讯而来的族老带着人再一次丢入沟壕。
他奄奄一息，满腔愤恨，竟靠着露水树皮活了下来，身强体壮的大汉却变成瘦骨嶙峋的乞丐，一路不顾羞耻地与乞儿抢夺寥寥几家富户的施舍，花了三月时间爬去威靖关，正赶上宿抚募兵，凭一股不要命的血勇被当时主事的伯劳官看中，入了宿抚麾下做斥候。
王壮实立誓要出人头地，为家人报仇，因此战场上格外拼命，参军不过三年，屡立战功，累升迁为百夫长，宿抚攻克渝津城时他为首登，抄没诸氏亦在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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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安坐在桌后安静地听宿抚讲述，半晌没有动一下碗筷，待他话音落下才低声感慨道：“使良民失其生计，是我之过。”
他和宿抚均生在锦绣堆中，骤遭遽变前谁都不曾走出面前这堆花团锦簇，即使在奔波救灾赈济中有所见，也不过是寥寥一瞥，未尝细究因由。
如今时移势迁，两人都非当时慷慨少年，反倒都说不出要叫天日规矩改换之类的话，宿抚讲完也失声良久，方道：“但凡以土地约束百姓，这就是不可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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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纵使分地与百姓，最终也还是会回到世家手中，”应承安淡淡答道，“陛下若是敢触众怒，我倒要欢忻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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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梅臣虽然为杀人事做了万全准备，却没想到撞上了朝中大员之子，办事虽无疏漏，却不好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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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安只吩咐兰臣离间朝臣，并不知道他是如何操作，也不知道他将目标放在了同胞兄弟上，要使越梅臣与半朝高官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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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沉默不语，神色有些郁郁。
应承安这几日观越梅臣言行，虽有时手段凶狠，却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不应当拱手送出如此大的把柄，不免心生好奇。
看宿抚的模样，大概是不想为他解释，因而应承安将面前红枣粥挪到一旁，取来放得稍远的羊肉，看了眼宿抚的面色，转头向兰臣问道：“越副使家中有何变故，竟不能履职？”
兰臣今天虽穿了一身伯劳官掌令才有的红袍官服，却仍是恭谨地侍立在应承安身侧，为他摆盘布菜，见应承安把粥移开，还情不自禁地抬了一下手，试图劝说他莫挑食，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抬起一半，复又放下。
听他问话才走到前列，向应承安施了一礼，回答说：“行车出轨，怒而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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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再睁眼时他已经变了一番声色。
应承安唇边显出三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波澜不惊道：“越副使与卢尚书结为仇敌已成定局，以卢天禄性情，不叫他损失惨重绝不肯罢休，数月无暇看顾雁探司，更不提含元宫。
“陛下既然记得户副使曾为我伯劳官，一时难以忘记旧情，想来也信不过他，不敢以雁探监视我居住，而赵程初掌千机营，不能全然约束，无人为他查缺补漏，必有大把破绽可寻，陛下也得将千机营调走。”
“如此一来，含元宫中无人可用，”应承安无端地笑了一下，“不知陛下可愿放我自由？”
宿抚的视线在垂手站在一旁的兰臣身上停留片刻，转回应承安身上。
他的眸色看起来了有异于往日，显得冰冷而令人生畏，应承安被他注视半晌，竟觉得心头发寒。
他知道宿抚看出他在其中动了手脚，面上却不露声色，笑吟吟地问：“陛下若不舍得我，下一个又要换谁？”
宿抚良久没有作答，他凝视应承安，如同打量一个素未谋面之人，面上有戒备与审视，唯独没有前些天的缱绻柔情，叫人见了难免胆战心惊。
应承安平静心绪，坦然地举起手边茶盏，向宿抚一敬。
“陛下也可重将我困于后宫庭院，”他轻声细语地说，“技不如人，成王败寇，我本就是挣命，自然也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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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安挑眉道：“当真？”
随亡国君一道归顺宿抚的降臣占据了半数朝堂，宿抚为了安抚他们，至少在平定沅川之前都要厚待应承安，但又要看管他叫他不能生事，人前做戏，人后百般折腾，偏生不舍得杀他以绝后患。
宿抚被这两字问住，片刻后向他苦笑了下，无声说了几字，放下几乎未动的膳食，转身去召赵程。
“越副使一二旬之间无暇管辖含元宫，劳卿多费心思，”他对低着头站在廊下千机营卫长道，“若有变故，朕允你先斩后奏。”
应承安端起面前凉透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茶，兰臣无声地取走茶壶换了新水，信手将窗扉推开，刚好叫宿抚这句传入房中。
茶盏极轻地颤抖了一下，泼出两滴水。
宿抚停顿片刻，又道：“过两日朕会另择人前来辅佐赵卫长，所行必有因，亦不得以手段折辱，含元宫中大小事端，朕要悉知。”
应承安听了他这一番强人所难的补充，举手将盏底凉茶一饮而尽。
兰臣端着茶壶走回来，犹豫片刻，俯身低声道：“陛下恕罪，他方才说，朕当真倾慕承安。”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应承安的神色，见他好似无动于衷，才续道：“转身后又说，只恨当年狂妄，未留余地，如今陌路。”
应承安低头给自己沏了新茶，兰臣感觉他低头时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但他再抬头时又疑心是自己错觉。
“他这样处置的话赵程这条线就先埋着，”应承安沉吟着说，“去给卢天禄添一把柴，把火烧得再旺点，这等盛事，徐半朝怎能不下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