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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掘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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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抚迷惑片刻,自问说:什么倾慕?

    他自然倾慕应承安品性才干,这是再寻常不过之事,不值得单独提及,除非应承安另有所指。

    宿抚思索半天,忍不住想:若取其倾倒爱慕的本意

    这念头一升起就难以抑制,再回想便觉一切不同。

    应承安音色有些轻,带着醉后的沙哑,本是勾人嗓音,如今听在宿抚耳中却是石破天惊、晴天霹雳,叫他一边五内俱焚,一边如坠寒渊。

    全都明了,全都解答,全都告灭。

    是他太狂妄,竟分不清爱恨,拿着一腔孤勇行尽不忠不义事。

    小楼外寒风拍打细瘦窗沿,临时糊上的窗纸不堪重负地哗啦响着,宿抚好似被一同撕扯,难以克制地发起抖来,牙关磕磕绊绊地挨在一处,凑不成半两词句。

    他徒劳地捏住咽喉,好叫在肺腑中奔涌的声响听来少些狼狈,然而未能如愿。

    他的五脏六腑被颠倒翻转,剧痛尖锐无匹地往血肉里钻,然而痛到极致,又难以抑制地生出些微酸甜,挠得他心尖发痒,像含了一口掺杂蜜糖的血。

    宿抚迟缓地意识到那并非应承安将利刃捅入他肚中搅弄,而是他乱了的心曲。

    “我”他艰涩道,“我竟觉欢喜。”

    应承安听见声音,茫然地抬头看了宿抚一眼,心不在焉地想:脸色那么差,欢喜什么?

    他难得醉倒一次,把那套践行已久的克己复礼全抛在了脑后,眼中是撩人而不自知的春水波澜,惊鸿一瞥中仿佛有盈盈笑意,然而不待宿抚辨识清楚,便困倦地眨了一下眼,往眼睫上挂了两颗水珠,一头栽倒在桌上,醉死过去,不知世事。

    宿抚慌慌忙忙地把几乎跃出胸腔的心脏塞回去,拿走被应承安勾在指上的酒壶,倒出一碗底残酒,仰头饮尽,踉跄地往后退去,倚在城楼的冰冷石墙上,手上力气松懈,青螭酒盏滑落在地,在坚硬的砖石上滚了数圈,撞碎了一角。

    这声响没再惊起应承安,他好梦正酣,唯有宿抚心慌意乱,听酒盏叮当,一脚将它踏碎。

    楼外肆虐不停的寒风恰好此时破开窗纸,将那一层白劈得七零八落,雪片一样往小楼内扬撒,带起尖锐呼声,风穿堂而过。

    宿抚被那透骨寒意一刺,木偶寻回牵线般冷静下来。

    闲谈不成,应承安沉疴未愈,又醉得不省人事,不能在这寒风刺骨的城楼中久留,得先将他送回寝宫。

    他低头看了眼不知何时被指甲刺出血痕的掌心,拿起暖炉塞进应承安手中,低声唤他:“此地阴寒,我扶承安回去休息可好?”

    应承安大概是醉得有些分不清身在何方,只听出是宿抚的声音,含混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从威靖关回京了,还敢跑我这来?当心惹陛下震怒,这回我可没本事保住你。”

    “不过也是到了祭奠时候,”他絮絮叨叨地说,“你听这雨声,和刑场那日一模一样。子和,你去过平邙山吗?我求陛下允我为你收敛父母尸首安葬,就葬在平邙山南,那边都是旧故同袍,想来也算热闹。”

    宿抚既已称帝,先考妣当有尊号,自然也去过平邙山南祭奠,他答应两声,把披风裹在应承安身上,突然意识到下雨了。

    亡国君在敲窗雨声中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是我负子和忠义”

    宿抚蓦地一僵,扶应承安踏出城楼时脚下磕绊一下,忙撑住城墙才没跌倒,守在门外的随行禁卫见状上前搀扶,不慎碰到新皇手掌,惊觉他身上冰凉,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

    “龙体要紧,”他轻声问,“陛下可要传唤御医?”

    宿抚转头看他一眼,认出这禁卫是屠毅数月前提拔上来的同乡,征战时屡立军功,是个少年英雄。

    但他被扰乱思绪,心中不悦,瞥过去的视线中就带上了怒意,禁卫心中一紧,被身后同袍拽走,拉到角落里低声训斥道:“莫要逾矩多言!”

    那年轻禁卫回去自当受一番惩处,宿抚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全不知他上前搀扶时还将一张绢帛塞进了应承安手中。

    绢帛上只有一字:拙。

    应承安被夜风一吹,神志清明少许,半醉半醒展开绢帛,用手掌遮掩着瞄了一眼,因饮酒而显些出些艳红之色的薄唇轻挑了下,是个愉悦笑意。

    那绢帛比纸还脆弱一些,应承安手指微一用力就将它揉烂,随手丢下城墙,宿抚下意识转头,只看见应承安抬起手,像是有了什么苦恼,轻轻咬了下自己的指节。

    “头晕,”他抱怨道,“你那酒不好。”

    宿抚登基不久,还没来得及向各地索要贡品,手中的酒都是从旧朝皇宫搜刮来的珍藏,不乏一滴千金的珍稀,自己也不舍得多喝,遇事才吝啬地取出一小壶与人对酌,仅有的准备自饮自酌的几壶还都被应承安搜了出来。

    然而和醉鬼是讲不清道理的,只好默不作声地受了这冤屈,任劳任怨地扶着应承安上了御辇。

    应承安酒品不差,醉了也不太闹人,只倚在车厢上望着人笑,眼中光芒灼灼,像初化的春水湖面,叫宿抚心猿意马。

    他死死掐住手腕,沉默片刻,应承安抱着暖手炉睡着了。

    亡国君微微低着头,神色安然,只是御辇晃动,坐不太稳,拐弯时向左倾去,倒在了宿抚肩头上。

    宿抚抬手揽住应承安纤瘦腰身,又多疑而反复地想:我当真倾慕他?

    他像是忘了刚才的惊痛,不管那满腹含酸的欢欣雀跃,要析缕分条地把自己剖开探究。

    应承安饮酒后身上有些发热,那点微薄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宿抚掌心,却像是握了一块碳,不免让人疑心应承安用了什么巫蛊之术,不然这摧心肝的幻觉从何而来?

    他心中空茫,过了半晌御辇停在寝宫门前,才一字一字地想道:若我倾慕他,我怎会欺辱他,亡他国?

    若我不倾慕他,我怎会欺辱他,亡他国。

    他魂不舍守地从御辇上下来,从柜中木匣中取出一张封存好的信纸。

    “志成日有清平盛世,当与子和攀山阿,饮美酒,话良景,一醉方休。”

    许诺犹在,但他贪心,不满足做应承安之臣,看他立后纳妃,其中却无他姓名。

    应承安不知宿抚失魂落魄,他一夜酣眠,直到日上三竿,将卧房里熏出一片暖意才醒。

    宿抚跪坐在床边,身上还是昨日那件龙袍,垂着头,视线不知望向何处,神色憔悴,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

    应承安慢吞吞地坐起身,抱着被子同他对视了一会儿,奇道:“今日不去上朝么?”

    宿抚可能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嘴唇有些干,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喉头也干涩,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半晌才止息。

    应承安不知道宿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照常下床去洗漱,余光瞥到被带回寝宫的奏折,封皮上“季聃”二字的墨迹不知为何有些晕开,似是被人捏在手里翻看久了。

    他想了一下,疑惑道:“总不至于是为河工事犹豫到现在?还是陛下一直在思索辩驳之词?不过是我一家之言,不可尽信,你何时这般优柔寡断了?”

    他难得见到宿抚这般心神不定的模样,眼中露出探究之意,宿抚却疲惫道:“承安不记得昨日醉酒后言语吗?”

    他语调声色都似平常,但应承安不知道怎么听出一股卑躬屈膝味儿,他有些诧异,尽力回忆了一会儿,勉强记起来只言片语,不敢置信道:“子和当真倾慕我?”

    宿抚张口答是。

    他神色郑重,并非敷衍,唯独眼神躲闪片刻,才望向应承安。

    应承安收起戏谑之心,沉吟了下,好似在甄别宿抚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来引他自作多情,好以此嘲笑他。

    但他只看到了宿抚眼中的专注,时间一久,便似深情。

    “我身为旧朝归附之君,而非背逆之人,陛下不以礼相待,示之宽抚,反倒任性妄为,全不顾纷议,只求一己快活,我确实有所怀疑。”应承安镇定道,“不过情爱于君王终究是无稽之谈,我无心知晓,醉酒后一时失言,陛下也不必当真。”

    亡国君站在床边,他昨夜醉得神志不清,也不记得更衣,大概出自宿抚手笔,身上只剩一件单衣,系带东扭西歪,亵裤也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肩头的伤半露出来,已经开始愈合,带着一点新肉的嫩色,痒得叫人心神不宁。

    宿抚疲惫道:“承安高估我了。”

    绮思既起,不可回转,世上无人有应承安的克制。

    应承安补上了昨夜宿抚未能听清的后半句话:“但我不能应你。”

    这才是理所应当,宿抚毫不意外,苦笑了一声:“确实亡国奴辱,不共戴天之仇,承安或许还能与我做君臣,却不能再引为知己,更不能为有情人。”

    他低声说:“是我咎由自取,我这便送承安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