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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恕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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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承安觉得宿抚的遣词有些问题。

    他虽亡国失地,仰人鼻息,却绝不肯自承宿抚所有之物,因此宿抚言间将他归于妾婢等卖身于人之流,强行将他占为己有,不免令人恼怒。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微皱了眉,好似被肩上伤痛折磨得有些憔悴。

    “来人是诸略,”应承安慢吞吞地说,“他来劝我杀子和。”

    宿抚端着蜡烛俯身查看应承安的伤口,先行赶来的禁卫已经简单地为他处理了伤处,只是尚未包扎,能看到皮肉因为失血泛着白,把周遭染得一片红。

    新君从战场上摸爬打滚回来,身经百战,什么血肉模糊的场景都见过,没有应承安那种娇滴滴的晕血毛病,但不知为何也觉得有些眩晕,慌忙移开了目光。

    应承安嘴唇失色,脸上却看不出忍痛之意,眼尾带着一层红和水光,使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惜。

    宿抚听了应承安的回答,无动于衷和他对视片刻,轻笑了一声:“既然是想杀朕,又为何对承安下手?”

    应承安没从宿抚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他在心中揣度片刻诸略的遭遇,改回了敬称与谦辞,波澜不惊道:“陛下雄才大略,臣不过无知无能之人,上不能慰天地宗祖,下不能抚黎明百姓,不敢以一己之私妨天下。”

    他还没有生出丝毫需得避讳宿抚姓名的意识,显然只是口头上言辞谦恭,不过想来也是,像应承安这种生来就身居高位之人,怕是至死也不会因权势为他人生出敬畏。

    因此宿抚并没有察觉他这一点僭越,他戏谑道:“承安再这样奉承朕,朕就要当承安倾慕朕了。”

    时人并不乏以男女情事喻君臣相得的癖好,兴致上来再肉麻的词都用得出来,应承安这回并未觉出异样,还镇定地说:“臣确实仰慕陛下才干。”

    论平衡朝堂,施政宽民的手腕,宿抚拍马也不及他,但论绝境破局,推行政令的杀伐果断,他又远不及宿抚,若是能再度将他收于麾下,应承安能宽恕他这些犯上作乱之举,但宿抚未必与他想法相类。

    应承安不期然想起了诸略的质问。

    是一死求个痛快,还是苟且偷生求个见证。

    宿抚仿佛一时词穷,他没再说话,将蜡烛放在床头,伸手接过撒了三七等止血药粉的白布,反手压在了应承安肩头上。

    药粉在火上烤过,还有余热,但浸入伤口时疼痛似乎胜过火灼,应承安忍不住挣动了一下,眼尾的薄红立刻蔓延开来,继而被宿抚轻轻松松地一手制住,只能无声喘息。

    宿抚手上用了巧力,尽量不碰触应承安的伤口,只是诸略临走时那一剑下手颇为狠辣,饶是他再小心避让,止血时也不免碰到豁开的皮肉,手中白布眨眼就被血打湿。

    宿抚头也不抬,一探手从旁边恭敬候着的御医手中拿过一块新布替换,直到流血慢慢止住,将要凝成血痂才丢下白布,松开钳制着应承安肩头的左手,将他散落下的碎发捋了上去。

    “诸略”他沉吟着说,“朕记得他曾是承安的幕僚。”

    应承安执掌东宫时搜罗了不少英杰,但是多为文臣,若不算隐在暗处的伯劳官,武官只有宿抚、诸略及蔺自明三人。

    但诸略多在外奔波,未与宿抚共事,先皇清洗东宫时他丁忧在家,侥幸逃过一劫,蔺自明在应承安露出失势之兆时改换门庭,暗中投诚了先皇,在应承安被囚后往南方为官,不知宿抚改朝换代后又是什么遭遇。

    应承安鬓角有些汗湿,宿抚伸手在枕下摸了摸,没找到原先留给应承安的那张方巾,只好用袖口潦草地给他擦了下,将之前的问题重复一遍:“既是为杀朕而来,又曾为承安僚佐,一击不成脱身离开便是,为何对承安起了杀心?”

    以应承安的身手,诸略若真想杀他绝不至于失手,还不如说又是一遭苦肉计来得合情合理,宿抚想到此处,低头审视了一会儿应承安的脸色,觉得他大概还能再撑一阵,便挥退禁卫,扶住应承安未受伤的那一侧脊背,搀他坐了起来。

    应承安膝盖上的淤青已经淡了许多,只是还有些酸软,无力支撑身体,他有点茫然地被宿抚从床上领下去,见宿抚无意让他跪来跪去,就靠在床柱上琢磨了一下宿抚的问题。

    “想是因为臣不肯杀陛下,”他坦诚道,“肯为豪族世家驱使的傀儡好寻,像臣这般不懂事的,大约还是杀了利索。”

    宿抚突然明白应承安为何称赞他才干,但他自满得意不过一瞬,旋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那些或许不是应承安违心之语,因为过去他也这样称赞过宿抚,但不该出现在此时,应承安必有所图。

    宿抚反驳说:“那他们当时便不该将承安推上龙椅。”

    应承安换了条腿承担身体重量,他肩上伤口仍旧在火烧一样疼痛,染上血又被撕开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这一动就又往下滑落了点,露出大半胸膛。

    宿抚目不斜视地抱走被子,正要掀开床褥,就听应承安轻声回答道:“若非是臣侥幸,或许当年陛下就已入主兴都宫了。”

    这话一语双关,但宿抚轻易听出了他的隐喻,他停下动作,回忆片刻,怀疑道:“广宁王也容不下承安吗?”

    广宁王应承黎是先皇六子,与应承安一母同胞,自小就跟在应承安身边,先皇晚年厌弃应承安,对他照料出来的应承黎倒是颇多喜爱,有意立他为太子,只是话音刚露出去,朝臣便起兵清君侧,扶持了应承安登基。

    “臣被囚禁时陛下数了十三条罪状,其中最重一条就是豢养私兵,”应承安说,“臣后来得知,广宁王将臣遣去照料他的伯劳官献给了陛下,陛下当即唤他‘吾家麟儿’,赏赐丰厚。”

    宿抚注意到他称先皇为“陛下”。

    若没有心灰意冷,应承安不会在此时也表现得如此生疏,但听他说来仿佛无所动容,大约其人其事还像鱼刺横亘在心头,仍旧没能放下。

    这叫宿抚再次生出一点怜惜,他转出去给应承安搬了张椅子,把他按到了上面,又准备去掀床褥。

    应承安看着他的动作,补骨脂就在床板下,他不确定宿抚是否知道暗格,但他刚刚已经叫住宿抚一次,此时再打断他只会引起怀疑,话未说完,时机未到,他得再等等。

    宿抚背朝着他,并未察觉到应承安的视线,他把手探进床缝摸索了会儿,解开了床褥上的系带,把它扯出来半截,然后去挪瓷枕。

    床头的被褥沾了血,宿抚在枕边发现了半截颜色很浅的血手印,指尖朝向床尾,看起来像是应承安支撑身体时留下的,所以他的视线在上面逡巡了一圈,就不以为意地挪了开。

    应承安镇定地接上了未完的自述:“臣自幼以储君教养,压制兄弟十余载,早被怀恨在心,与世家狼狈为奸,不过保命而已。”

    诸皇子被他压制惯了,眼见无望倒都安分下来,世家虽然忌惮他,严加防备,却也能算在平衡朝堂的手段中中,唯独宿抚。

    唯独宿抚。

    时至今日,应承安也只寻到了这么一个志同道合之人,他以为无需用那些收拢人心的手段对待宿抚,是他当时太过自负。

    宿抚狐疑地“嗯”了一声。

    据他所知,先皇晚年清君侧一事中并没有应承安的手笔,不然先皇绝不可能死于烈马拖行,肝脑涂地,不得善终。

    “陛下驾崩当夜世家便联袂登门,臣在见到棺椁时才知道死因,”应承安淡淡道,“想来对世家而言,相比受陛下喜爱,但好行鬼蜮的广宁王,臣这种既被君父厌弃,又执拗傲慢之人显然更能令他们安心。”

    更何况世家子中不乏追随应承安的旧友。

    那几日究竟是何情景宿抚不得而知,他挥师北上,填补世家调用军队后防线上的空缺,与闻讯来捡便宜的敌人鏖战数日,等到与前来接应的同袍相会,彼此掩护着退入边城时,应承安已经在京中登基,只让伯劳官送来一坛好酒与一封手书。

    手书上写着:“志成日有清平盛世,当与子和攀山阿,饮美酒,话良景,一醉方休。”

    酒宿抚还留着,只是不知道到时应承安还肯不肯陪他喝。

    他停顿片刻,收回思绪,站在床边掀起被褥,胡乱叠了两下,扔到了卧房外的桌子上。

    被压在被褥下的方巾正好盖在暗格上,宿抚抱着新被褥回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了自己消失的方巾,他把被褥放在一边,捡起方巾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跑下面去了?”

    宿抚回头看了应承安一眼。

    应承安的视线原先不知在哪,大约是感觉到宿抚回头,倏地向上移动,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他眨了一下眼,垂下头掩饰住了紧张神色。

    他的动作控制得极轻微,若非宿抚实在是太了解他,也不会发现这点隐晦的表情变换。

    他心中升起疑虑,循着应承安的视线检查了一下床板,借烛光的侧影看到一处细线,便抽剑刺了下去。

    暗格中空,宿抚的佩剑轻易没入其中,他沉默着盯着剑刃看了片刻,发力撬开了暗格,从中取出装着七日份补骨脂的油纸包,轻嗅了下味道,把油纸包扔到了应承安脚下。

    “补骨脂,”他轻声细语地说,“承安确实不想杀朕。”

    他把嵌在床板上的剑拔出来,用手试了试剑锋,脸上露出了暴戾的神色。

    “承安想驯服朕。”他漠然道。

    应承安脸色骤变,他的目光在宿抚与地上的补骨脂间徘徊数次,然后一言不发地屈膝跪了下去。

    宿抚笑了起来。

    他也半跪下来,俯身用剑尖挑起其中一包补骨脂递到应承安唇边,语调低沉而温和:“朕恕承安无罪。”

    应承安脸上慌乱已经被牢牢克制,他镇定地替宿抚补全了后半句话——

    亡国君张口咬住油纸包,仰起头,喉结滚动了两下,把里面的药粉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