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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的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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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文人多病,病在身,更在心。看明人徐渭,可知一二。

    这个天池山人,这个青藤老人,这个山阴布衣,名号起了一大串。他实际上应该叫多病老人,他比谁都病得厉害。

    这是个奇怪的病人,病伴随他一生。这个病人又是天才,在诗文、书法、戏曲、绘画上,造诣独特,俨然大家。

    徐文长传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

    读徐渭诗文书画,不能绕过他的病,他的病蹊跷,怪异,深沉。

    我不会望闻问切,也开不得药方。不过我读其病,可以帮他找出如下几点病因来:

    一病于庶出且失祜夺母。

    早年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性格的形成,总难免残缺。徐渭出生百日,父亲就死了,这是很不幸的,他没有享受到一天的严父之爱。

    徐渭生母是个婢女,在家中毫无地位可言。好在嫡母苗氏将徐文长当亲骨肉抚养,寄予厚望。然而,在徐渭十岁那年,家道中落,要遣散奴仆,苗夫人就把他的生母逐出家门。幼年夺母,对徐渭是一个沉痛的刺激。

    在二十九岁那年,他才得以把母亲接回自己家中赡养,但直到垂暮之年,他仍然不能忘怀这件事。

    二病于兄弟失和入赘妻家。

    其父徐鏓做过四川夔州府同知,原配童氏,生下徐淮、徐潞,继娶苗氏,不曾生育。晚年纳妾生下徐渭。徐渭由苗氏夫人抚养到十四岁,苗氏死后,随长兄徐淮生活。

    由于徐渭是庶出,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地位。两个嫡出的哥哥比他大二三十岁,弟兄情感比较冷淡,他说:“学无效验,遂不信于父兄。而况骨肉煎逼,箕豆相燃,日夜旋顾,惟身与影!”毫无疑问,他的处境是尴尬孤独的。

    成年后家道中衰,二十一岁上入赘潘家,生活当然也不那么自在。在封建社会,一个男人入赘妻家,是无奈之举。好在丈人待他不薄,夫妻感情很好。他过了五年较安稳的读书日子,不幸又来了,五年后,潘氏分娩死于肺病,这个打击也是巨大的。

    二十六岁时,徐渭从潘家迁出,以教书糊口。

    他本可继承兄长的遗产,却因入赘潘家,导致诉讼失败,房产被一有势力的无赖霸占了。

    没了妻子,没了资财,没了家,他的生活几乎陷入绝境。

    一个机警敏感的读书人,在如此坎坷的境遇中,自然加重了执拗和偏激的性格。他变得愤世嫉俗,成了一个狂生。

    潘氏去世后十三年,徐渭曾入赘杭州王氏,但受到虐待,这次婚姻不到一年,就结束了,留下的只能是又一次伤害。

    次年,胡宗宪为他续聘了张氏,这时,徐渭的敏感偏执更厉害了,夫妻生活难以和谐,只能勉强凑合。

    三病于科场失意屡试不售。

    徐渭早慧。六岁读书,九岁能文,十多岁时仿扬雄的解嘲作释毁,轰动了全城。当地的士绅目之为神童,比之为刘晏、杨修。

    二十来岁时他与越中名士陈海樵、沈鍊等交往,被列为“越中十子”之一。沈鍊曾赞他:“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

    以才名著称乡里的徐渭,一向自负自傲,向往功名事业,然而在科举一途上却屡遭挫败。

    二十岁那年,才勉强考中生员,此后二十年中,八次乡试,竟八次失利。

    徐渭考场失败,并不偶然。他少年时便喜欢博览群书,讨厌八股文字,加之个性显露,情感张扬,恐怕确实写不出合格的、循规蹈矩的八股文来。有什么办法呢,写好八股文才是旧文人在政治上的唯一出路。

    他怎么努力就是过不去这个独木桥,屡试不售,前途无望,对徐渭的打击注定是沉重的。一个读书人,无才也就罢了,有才却无用武之地,这才叫悲哀呢。科考严酷地打击了他的信心和自尊。他就只好用极端变态的方式去抨击礼俗,变相保护自己。

    他晚年作畸谱,特地记下了六岁入学时所诵杜甫早朝诗句:“鸡鸣紫陌曙光寒”流露出无穷的人生感慨。

    高官厚禄注定与他无缘。

    四病于从戎幕僚进退维谷。

    徐渭不是个安分读书的人,他关心政治,富有爱国激情。

    嘉靖年,文恬武嬉,君王不思进取,北有蒙古人入侵,东南屡遭倭寇侵扰,国势渐颓。

    徐渭用诗歌对现状进行尖锐抨击,又满怀热忱地投入到抗倭战斗中。虽然身无一职,却几次换上短衣,冒险随军队来到前线,观察形势,然后记录下战事的经过,分析成败,向有关官员提出破敌的方略。

    三十七岁时,徐渭应胡宗宪之邀,入幕掌文书。

    这是徐文长一生中最得意的时期。入幕之初,他为胡宗宪作进白鹿表,受到皇帝赏识。自此,胡宗宪对他更为倚重,对他放任的性格,也格外优容。

    陶望龄徐文长传记载说:徐文长常常与朋友在市井饮酒,总督府有急事找他不到,便深夜开着大门等待。有人报告胡宗宪,说徐秀才正喝得大醉,放声叫嚷,胡宗宪反而加以称赞。当时胡宗宪权重威严,文武将吏参见时都不敢抬头,而徐文长戴着破旧的黑头巾,穿一身白布衣,直闯入门,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但“文人而有出位之思,依傍门户,不敢从心所欲,势必至于进退失据。”

    徐渭的感受是矛盾的,幕府生涯也有许多不如意。

    胡宗宪是位干才,有勇有谋,在平定倭寇之乱中起了重要作用。但胡的靠山是严嵩、赵文华。他们来往甚密。徐渭代胡典文五载,书信往来,皆徐渭代草,文字皆阿谀谄媚之类。

    徐渭是颇为不满的,他痛恨严嵩。友人沈鍊就因参严嵩遭到杀害。

    在书信里,徐渭代胡宗宪写那些肉麻的吹捧文字,他切实感到羞耻。他的心理是受到折磨的,文以载道,他还没有丧失廉耻。为文不说真话,乃为文大忌,他不会不知道。由此引起的内心矛盾是严重的,应是导致他精神分裂的一大诱因。

    于是,他想逃离,他几度离开胡宗宪,然几次又被招回。文人的懦弱性格可见一斑。

    五病于精神失常自杀杀妾。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免职,徐阶出任内阁首辅。在徐阶的策动下,胡宗宪受到参劾,并于次年被逮捕至京,后因平倭有功,只受到免职处分。

    徐文长也就在这时乘机离开了总督府。

    嘉靖四十四年,胡宗宪再次被逮入狱,死于狱中。

    他原先的幕僚有几人先后受到牵连。

    徐渭生性偏激,连年科考失利,精神很不愉快。此时,他对胡宗宪之死深感痛心,更担忧自己受到迫害,终于对人生彻底失望,他疯了。

    他写了一篇凄凉愤激的自为墓志铭,他说“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又用利斧击破头颅“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后又用椎击肾囊,也未死。前后自杀有九次之多。

    他想用自残来减轻心里的苦闷吗?一次次,惊心动魄,骇人听闻。

    看来,徐渭是有浓重的自杀情结的。

    中国自杀的文人很多,从屈原到顾城海子,代有其人。

    别人一杀就死,惟有他断断续续自杀九次,还能好好活着,让人感到奇怪。用现在的时髦名词来看,这是不是一种行为艺术呢。自杀的行为艺术。当然,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艺术。

    终有一天,他怀疑继室张氏与人私通,他杀死了张氏,蹲了七年大狱。

    他真像后代的顾城,顾城用斧头在妻子身上写了一首残忍和绝望的诗歌。他用菜刀劈死了年轻倔强的妻子,他回忆说,有个男人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跟那娘们儿调情。

    初入狱时,生活自然是痛苦的。身带枷锁,满身虮虱,冬天雪积床头,冷得发抖,连朋友送来的食物也被其他罪犯抢去了。

    他真成了一条落魄的丧家狗。

    还好,他有几个朋友,为解救他而四处活动,使他的待遇有点儿改善。

    其中援助最为有力的,先是礼部侍郎诸大绶,后是翰林编修张元忭,他们都是徐文长的至交,又都是状元出身,很有声望。

    在朋友的解救下,徐渭没死,只蹲了七年牢狱,借万历皇帝即位大赦之机获释。

    这是1573年的事,徐渭五十三了,老了,须发皆白,如秋风里的落叶。

    六病于生计度日艰难。

    旧时文人的生存能力总是较差的。为官不成,经商不能,就只好吃祖业。徐渭却没那么幸运,父亲死得早,他成年后就家道中衰了。

    他穷得只好入赘,入赘又失去继承家业的权利。

    他只好打官司,诉讼失败,没能继承兄长的产业。房产却被一个无赖夺取了。

    教书,是下层文人的无奈选择,孩子王的营生,口干舌燥,能养活家小吗?

    于是入幕为僚,卖身官家,钱是挣多了,可他又不会理财。理财需要精细人。他是文人,文人和金钱的关系,不会融洽,他一生不治产业,钱财随手散尽,存不住。

    晚年的徐渭更是穷困潦倒。经常杜门谢客“忍饥月下独徘徊”赖以度日的是收薄租,卖字画,甚至卖书卖衣物。

    不过,徐渭越发厌恶富贵者与礼法之士,所交游的大都是过去的朋友和追随他的门生。据说有人来访,徐文长不愿见,便手推柴门大呼:“徐渭不在!”

    靠卖字画度日,手头稍为宽裕,便不肯再作。

    卖貂、卖磬、卖画、卖书诸诗,显示出这位病人凄凉的晚境。徐渭晚年的寂寞可以用他的一首题墨葡萄来概括:

    半生落魄已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

    闲抛闲掷野藤中。

    最后,在“几间东倒西歪屋”里,这“一个南腔北调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历程。走时,身边唯有一犬相伴,床上堆着残编旧简,连一铺席子都没有,凄凄惨惨,悄然离去,离开这个不再值得留恋的人间。

    这个病人,病了一辈子,倒活了七十三岁,在明代,许多正常人没活过他。

    我以为是艺术挽救了他,延续了他的生命。

    命运的困蹇激发了他的抑郁之气,加上天生不羁的艺术秉性,用笔墨用心血,倾诉心曲,悲剧的一生造就了这个艺坛奇人。

    在艺术上,他找到了真正的自信。像西方的梵高,生前贫困交加,死后画名显赫,享受后辈的倾慕,可悲复可叹。

    他属于艺术天地,他不适合官场,他曾经拼命想挤进官场,挤得头破血出。

    他是一个病人,一个神经质的艺术家,这点,他可能不会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