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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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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元坟在村西河堤上。

    那是很大的一片坟场,占地三十亩,隆起十米高,多少代都没人敢动那块地皮了。蒿草恣长,灌木丛生,石人、石马、石羊,静静地肃立在荒野中,忠实地守护着主人。

    夕阳的余辉倾泻在坟地上,干燥、冷涩。

    钱三先生趔趄着,从石碑背面转过来。他一身青衣,头发胡子都白透了。

    和尚吓了一跳。

    三先生,你也来了?

    看看,明个就看不到了。

    三先生一只瘦手哆嗦着扶着碑脸儿面。

    看看这些碑,我心里就好受些。

    我也是。

    看看,和尚,多好的料子,几百年了,字口还那样清楚,拓下来准不走样。年轻时,遇到好碑,准拓下来,挂在屋里慢慢儿瞧。现在懒得动手了。

    三先生摩挲着石马的光滑鞍背。

    小时候,他最喜欢在上面爬上爬下,和伙伴们一起扮演威武的将军,嘴里叱咤有声。

    唉!再过一天,这些碑啊牌坊啊石兽啊墓啊,都要拆了砸了扒了。

    三先生,昨儿个,李家屯的关帝庙拆了。王家庄的贞节牌坊也砸了。好些老坟的碑都推倒了,看样子,今后没有人再求你写碑了。

    不写了,厌了。

    你给自个留副好字,刻在石头上?

    不,写不动了。

    我给你写一个?

    嘿嘿,傻和尚,你只知道读经,也不睁开眼看看,世道变了啥样。

    变好还是变坏?

    不好说,退三十年再说。古人讲盖棺定论,汤武革命,吊民伐罪,都是改朝换代。现在这样搞法,刺入每个人的骨子,厉害啊。

    三先生,我们管不了这些个,还是好好看看,看一眼少一眼了。

    对,看一眼少一眼了。

    第二天午后,李大斗带着红卫兵来了。

    打着红旗,喊着口号。

    空旷的河谷地回荡着人们的呐喊:

    打倒封、资、修!

    清思想,清队伍!

    不畏狼虫虎豹!

    打得旧世界落花流水!

    胆气壮了,人多才力量大。

    挖坟开始了。草皮削去,深挖了几层黑土,才露出了砖磨的坟包。

    那是用青砖石灰和了豆浆砌的墓壁。

    一镐下去一个白点,接连几张铁锹给弄坏了,人们显得不耐烦。

    李大斗把锹一顿:

    用炸药炸开!奶奶的,我就不信邪!

    找来了雷管炸药,民兵连长弄好了药捻子,点了,导火索呲呲直叫。

    “轰隆”——一声闷雷,白烟四溅,墓开了。白灰粉碎砖头扔了一地。

    清理清理,一个黑漆彩绘的棺材盖露出来。

    人们往后闪。

    李大斗抄起镐头,照那棺材盖猛劈。

    那木头真好,费了好大的劲才撬开。

    人们纷纷围拢上去。

    空坟!

    棺材是空的!

    除了陪葬的土陶罐土陶盆,什么都没有。没有尸骨,没有殉葬的金银财宝。流传几百年的故事是骗人的。

    状元陵是个假坟!

    人们极度失望了。

    那墓穴像一张没有牙齿的豁嘴,冲着大家得意地发笑。

    人们愤怒了。

    开始撬那些石碑,撬倒了,就运走,碑面作桥板铺桥,青砖用来镶边修渠沟。

    推倒了石兽石鼓,那些石人的脑袋、胳膊就随地丢了。

    小孩子就滚动着玩耍。

    棺材被拉了出来,泼上柴油点了,烧了一下午,松香味很重,呛人的鼻子。

    火光下,几个白头老者垂了脑袋,显出满脸的惋惜。

    钱三先生回家后就有点反常,见人就笑,笑得很神经。小儿媳妇看了,吓得躲到里屋,不敢出来吃饭。

    他在屋子里闷坐,又在院子里瞎转。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用小木棍儿在地上乱画一气,画完了又用脚铲掉。

    爷爷,你干嘛呢?

    我画字玩儿呢。

    爷爷,我不喜欢字,你写的我都不认得,不好玩。你给我画鱼,我喜欢吃鱼。

    好小子,爷爷画鱼,大鲤鱼还是小泥鳅?

    大鲤鱼!

    好好好,画大鲤鱼。画完了,看够了,得帮爷爷干点活。

    好。

    小孙子爽快地答应了。

    三先生弓着背,艰难地在地上画起来。小孙子趴在石板上托着腮帮瞅。

    不对,爷爷,你画的是草鱼,不是鲤鱼!鲤鱼有胡子,草鱼没有。

    唔,爷爷老花眼,分不清了,给你重画一个。

    小孙子静静地看画,很专注。三先生忍不住摸了一把孩子的卤门。孩子固执地将头扭到一边,好躲避爷爷的大手。

    熊羔子。

    钱三先生笑骂一声。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儿。

    启蒙之处,父亲带他去状元坟看碑,他认不了几个字,不乐意看碑,他喜欢那些小动物,碰碰石羊的角,摸摸石马的背,踢一脚驮碑的乌龟,不对,父亲告诉,那叫龙,驮碑的龙,不叫乌龟。

    骑骑马,将来做将军,父亲叫他骑马,他就骑一骑马。

    骑骑羊,将来做状元,父亲叫他骑羊,他就骑一骑羊。

    状元村的孩子开笔启蒙,总要去拜状元坟,好得些文气,运气。

    状元公姓王,有人说是宋代,有人说是明代,状元公外放为官,得了暴病,死在中途,天热,就地葬了,状元公是不幸的才子,可状元村有幸,临坟而居,遇到外村人问,总自豪地说,我们是状元村的。

    孩子们不开心,因为是状元村的,就必须读书,作文章。

    这可是苦差事。

    驼碑的乌龟也不过这样惨。

    是一代传一代的苦差事。

    状元村有史可查,就出一个状元,三个秀才,钱三先生是最后一个秀才。

    钱三先生,书读的精,文章写的不错,很年轻就进了学,他父亲隆重的祭了祖,老人家磕了三个头,说,我们钱家,往后,可以在碑顶加帽了。

    钱三先生却没能三元及第。

    这有个缘故。

    那年开考,他到省城应乡试。刚入场子坐定,就见一个人披麻戴孝,敲着锣,边走边扯着嗓子哀号:

    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

    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

    声音凄楚,像冤死鬼叫冤。

    钱秀才坐不住了。他想起了去年给人写状子使黑钱的事,于是如坐针毡,手把不住笔杆,文思大乱,草草应了场就回家了。

    回家后就病了一场。

    有人说,秀才心肠不够硬,自己毁了前程,本乡少了一位官老爷。

    也有人说,他到底知羞,尚有人心。

    那场,文才不如他的倒中了许多。

    他从此就绝意科考了。

    家里有两顷地,不愁吃穿,就着现成的空房子,开了馆,教村里的孩子,认几个字,念几句没用的古书。

    在私塾里指挥倜傥,吟诗作对,写写画画,也不错。

    时代变得快,科举废了,新式学校兴起。有钱人家把孩子送到县城省城读书。但启蒙还要在村里。三、百、千,包举杂字,论语,早早在村学里背熟了。

    习习字,学会打打算盘,不想走上学一途的,也就够一辈子用的了。

    所以,村民们,稍能糊口的,一定让孩子去挨钱三先生的几戒尺。都说钱先生的戒尺有灵气,能帮笨子孩打通七窍。

    唉,岁月真不饶人。

    他直起腰,捶了捶酸麻的后背,眯了眼睛,又看天。苦楝树的叶子快掉净了。几只麻雀在枝头蹦跳欢叫。

    好小子,冷了吧?

    冷了。

    我们烤火,暖和暖和手。来,帮爷爷抱书去。

    爷孙俩吭哧吭哧把书都抱了来堆在院子里。

    我们用书来烤手,好不好。

    好,好。爸爸老让我认字,真烦,我恨书。

    小孙子快活极了,他拆开了一个个蓝布面书匣,把书册打开,胡乱扔在一起。

    三先生哆嗦着划了好几根,才擦燃了火柴,点着了书页。

    火不旺,那宣纸的质地太绵软细腻了。

    一股股檀香从火中溢出,在院子里弥散开来,三先生把它们贪婪地吸入鼻腔,闭了眼,眼角流出了泪水。

    他扶拐棍的手却吃不住劲,一下子松了,身子慢慢歪倒下来。

    爷爷!爷爷!

    小孙子哭了。

    他扶不动他的老爷爷。

    过了两个时辰。

    钱三先生醒了,他躺在床上。四个儿子跪在床沿边,一脸愁苦,看着老爹,父亲老了,威严还在,孩子们是深受他的理学影响的。

    三先生笑了。

    都跪着干嘛。起来吧!

    他额上的抬头纹豁然开了。

    把我那块端砚拿来。

    小儿子忙起身去拿。

    三先生抖着手,慢慢摩挲着那细腻的刻花和铭文。

    这块砚台跟了三先生一辈子,四乡里很都人都认识。

    钱三先生的字好看,不颜不柳,自创一格。长于写对子写碑。四乡里叫一绝。

    谁家有几顷地,不为先人立通碑?碑好请,字难求,三先生的字更难求,人家是秀才公,有功名的。

    架子当然是有的,用驴请来,烧好烟炮,请庄上有头脸的乡党作陪,喝三杯酒,开笔写,笔酣墨饱,力道使匀了,一挥而就,接着再喝,喝醉了,就用车送回来,车上还要装上作润笔的钱粮。

    这砚台发墨啊。

    四乡里都知道,没有这块端砚,三先生的字就走形。

    现在,我用不上这好东西了。

    三先生吁了口气。

    他向儿子们交待遗言:

    我要走了。

    一句话,儿子们的泪就下来了。

    别哭,蠢货。谁不死,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八十四,活到顶了。

    儿子们的脸哭丧着。

    我走之后,不要立碑。棺材要小,要薄,这样好抬,不累人。圹要深,要深!放进棺材,要离地面一犁头深,记住,一犁头,别让犁头碰了我。

    他瞪着大儿子,大儿子低声答应了他。

    今后过日子,一不要为人作保,二不要借钱给人。切记

    三先生手一松,那片精致的砚台掉下床摔成了两半。

    钱三先生从容去了。

    他躲过了一场运动,一场刺入骨子里的运动。他早走了一年,就一年,很遗憾,没赶上,地下有知,是哭是笑,谁也猜不到了。

    几年后,平坟整地,所有的坟头都铲平,有主的人家,就请了人,重新起了棺木,深挖深埋,动先人的尸骨,总是无奈。没主的坟头,就砸烂棺盖,硬往下踩。犁头经过,嗑嚓一声,翻起来,曝在日头下,让人心里惶惑不安。

    独有三先生的棺材安然无恙,状元村的人不禁唏嘘,哎呀,读书人,就是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