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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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又盖房子？
搅拌上料浇筑砌墙，跑上跑下，叫喊声焊接声隆隆的机器声合奏着刺激着耳鼓。这是我们打工大军的劳动场面。我们只管盖房子，不会关心楼市的升浮房奴的命运和泡沫经济。我们只关心我们的胃和工钱。盖完就走人，这眩目的高楼和繁华都市与我们无关。
看着眼前渐长渐高的楼层，我又想起我家的伤心往事。
爷爷是地主，奶奶是地主婆。可爷爷奶奶一辈子也没住上瓦屋，更不要说都市的高楼了。
爷爷是土财主，土财主有一百多亩地，土财主雇不起长工，要自己耕种。带着小脚的地主婆和儿女们在地里流汗。
土财主舍不得花钱盖瓦屋。
他也舍不得吃喝，他只会勤勤俭俭攒钱置地，置地，好像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土财主一辈子只住土屋。
用一层石板作底子，上面就是粘土和着麦秸踩的土墙，土墙又厚又粗糙，隔音又隔潮，梁是松木，几根杉木作檩，檩上搭上高粱秸扎的把子，排齐了，涂上泥巴，泥巴上面再苫上麦草，用扫把拍实拍平整，就得了。家家如此，户户如此，土财主也顶多多苫一层草。
爷爷说，土屋好，养人，人就是土捏出来的，土气就是人气。
青砖黑瓦洋灰勾缝，青砖漫地，那是城里官绅人家才配。土财主不会那样烧包，爷爷说那不合规矩，不合庄户人的路子。
住土屋的爷爷是地主身份。地主帽子一戴二十年，戴到死。爹又接着戴了十年，我上二年级时，人家还骂我地主羔子。
爹提起这事就憋屈。娘的，我们这也叫地主，天底下有这样窝囊的地主，住土屋，吃地瓜干的地主！
不过，爹说，爷爷当年可能很有钱，我们有一屋子陈年谷子，入社之后就充公了，爷爷哪儿都好，就是死抠点儿。
爷爷死的时候，正当文革。
爹说，爷爷咽气前很迟疑，眼睁得很大很吓人，老看屋里，墙壁、家具、粮囤、农具，看个没完，看得一脸泪水。末了，才断断续续交代：
不要，卖屋，卖宅子
不要，卖屋，卖宅子
可就没说理由。
爷爷死后，爹就怀疑爷爷留了东西。金的银的东西或许有，四清时没上交，藏了，但又不敢告诉家人。
爹也没敢动，只是慢慢地察看爷爷留下的土屋，屋梁、缺口眼、门上龛、过头屋上上下下看几个遍，总看不出蹊跷处，挠挠脑袋，也就算了。
那年，娘病了，脸蜡黄，嘴唇暗黑，她一个劲地喘，像我家那个漏了气的风箱，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连几夜都睡不好，一喘就一身冷汗。
她不能下地了，可每天依旧挣扎着为我们爷几个弄吃弄喝，缝缝补补。
看看娘的病厉害了，吃药不见效，爹也慌了。要去大医院，急着用钱，可又凑不上手。
爹坐在院子里皱眉头抽旱烟，边抽边咳嗽。咳嗽过了，就走头魂一样，屋前屋后院里院外踱开了，踱了一中午，看了一中午，我们弟兄几个都不敢问他。
末了，爹叹了口气：再借借吧。
钱没借着，娘的病就耽误了，一个月后，娘走了，她走得不甘心，她不舍得丢下我们爷四个，娘挣扎了一夜，吐了半盆的黑血，娘的身子像轧扁的麦草一样干瘪枯槁。
爹一下子老了十岁，更沉默寡言了。
后面的日子更凄惶，没有娘，我们爷四个乱了章程，没有女主人打理的老屋加速零乱衰败了。
屋外面的墙皮早已脱落，露出难看的干土，干土上粘着沙砾麦糠，被风雨剥蚀弄得沟壑纵横了，亏得墙体厚实还耐得住时间的袭掠。房顶的麦草腐烂了，长出了片片青苔和野草，遇上雨天就疯长一阵，晴天就干枯一阵，然后，就不急不躁等着雨水。房顶确实漏雨厉害，不能住人了，爹才叫人加一层草，又能凑合好几年。
爷爷奶奶老在这屋里，被横着抬出去。
娘老在这屋里，也被横着抬出去。
小姑从这屋里哭哭啼啼嫁到遥远的山地。
我们弟兄三个，在这老屋里呱呱坠地又慢慢长高。
老屋收藏了我们家太多的哭泣和希望。我们还要靠你度过多少年呢？这老牛拉拖车的日子还能改变吗？
86年，村里麦捆家翻盖房子。
土屋的上盖揭了，准备下午拉山墙。
麦捆招呼帮忙的村民喝酒吃饭。
麦捆爹挪着瘸腿走到山墙根，一镢头一镢头，挖那泥地。
有人叫他：大叔，别弄倒了墙砸了你。
不怕，不怕。
你挖什么？
你们吃，不要管我。
麦捆爹挖了几处。
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地方呢？
他摸了摸山羊胡子，摇着瘦瘦的光脑壳苦思冥想。
最后，麦捆爹挖出一个土陶罐，抖抖嗦嗦抱到石磨上，开了盖。
里面竟卧着一堆银元！
众人的眼都大了。
还是大叔会陈货。
还是大叔会陈货。
埋了三十年了，我差点忘了，不翻盖房子，我还想不起来呢。
麦捆爹眯缝着眼，脸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贼羔子，盖房子缺钱，也不对我言语，觉得我没用了，拿去，兑了钱，房子盖得好点儿。
麦捆的媳妇连声喊着：
快上桌，孩子他爷，喝两盅，正上辣子鸡呢。
麦捆他爹就大大方方一屁股坐到席上首了。
接着我们家就翻盖房子。
急着盖房子的原因是我要娶媳妇。
我下学了，在当时，能考上学的太稀罕，我知道自己不是能跳过龙门的料。早下学，也分一半爹的担子。爹想不开，逼着我复读。我不干。他气得几天不理我。
他拗不过我，更拗不过我丈母娘。我和她女儿恋上了！她以为吃了亏，辱了门风，气冲冲来兴师问罪。
爹陪着笑请她坐。我给盛怒之下的丈母娘下跪，磕头。她抽了我两巴掌，数落我一上午。但生米做成熟饭，她也没法子。
合计的结果是赶紧找媒人下聘礼准备婚事。丈母娘提了一个合理的要求，要房子。她不想让女儿住进个破黑窝窝。
我们爷几个忙开了。当然，这劳动是让人高兴的。在当时，能自个儿找女人是本事。爹掩饰不住高兴，久困的心境开始活泛。家里毕竟需要一个女人来操持，有了女人，家才是天堂。
发愁的是，盖房子的钱不够。爹带我走遍了亲戚家，亲戚都是穷亲戚，三百五百是多的，一百五十也有，我们点着头道谢，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法子。
借着这工程，我们把老房基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我们希望能有麦捆家的好运气，也挖出一罐两罐银元，那该多好。
厚厚的老朽的土墙叹息着倒下了，一股烟尘荡起又沉寂下来，里面跑出几只壁虎、蜈蚣、蚰蜒，它们奇怪地盯着站在面前的四个灰头灰脸的人。
忙了四五天，除了几块废铜烂铁碎磁片，我们一无所获！
爹彻底失望了，他捶着酸痛的腰眼，慢吞吞说：你爷爷临走可能说了胡话。咱家只是土财主，没有陈货，没有陈货呀，盖房子靠咱自个儿吧。
我还能记得爹那失望的眼神，那一脸的苦笑。
为了省钱，我们爷几个，去河底拉沙子，去南山开石头，自己浇筑水泥棒，爹累坏了身子，可弟弟们年幼，扛不住活，就懈怠，想法子躲活儿。爹发了火，追着打他们，他们就哭，我求爹不要这样，爹叹了口气，就歇了手，默默地抽旱烟。
夜晚，月光照着老屋的废墟。
房基打好了，原先站着的土墙，现在打碎了铺在脚下，被凉水泡软了，服服帖帖躺着，泛着沁人心脾的土腥气，这土腥味早晚也要从家里消失，上面要压上水泥沙石，凝固后变成坚硬的水泥地。
那夜，我贪婪地呼吸着沉郁的土气，想让它成为我记忆中的永恒。
土屋，我不恨你。
爹说的对，祖宗靠不上，就靠我们自己吧。
房子？又盖房子？
搅拌上料浇筑砌墙，跑上跑下，叫喊声焊接声隆隆的机器声合奏着刺激着耳鼓。这是我们打工大军的劳动场面。我们只管盖房子，不会关心楼市的升浮房奴的命运和泡沫经济。我们只关心我们的胃和工钱。盖完就走人，这眩目的高楼和繁华都市与我们无关。
看着眼前渐长渐高的楼层，我又想起我家的伤心往事。
爷爷是地主，奶奶是地主婆。可爷爷奶奶一辈子也没住上瓦屋，更不要说都市的高楼了。
爷爷是土财主，土财主有一百多亩地，土财主雇不起长工，要自己耕种。带着小脚的地主婆和儿女们在地里流汗。
土财主舍不得花钱盖瓦屋。
他也舍不得吃喝，他只会勤勤俭俭攒钱置地，置地，好像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土财主一辈子只住土屋。
用一层石板作底子，上面就是粘土和着麦秸踩的土墙，土墙又厚又粗糙，隔音又隔潮，梁是松木，几根杉木作檩，檩上搭上高粱秸扎的把子，排齐了，涂上泥巴，泥巴上面再苫上麦草，用扫把拍实拍平整，就得了。家家如此，户户如此，土财主也顶多多苫一层草。
爷爷说，土屋好，养人，人就是土捏出来的，土气就是人气。
青砖黑瓦洋灰勾缝，青砖漫地，那是城里官绅人家才配。土财主不会那样烧包，爷爷说那不合规矩，不合庄户人的路子。
住土屋的爷爷是地主身份。地主帽子一戴二十年，戴到死。爹又接着戴了十年，我上二年级时，人家还骂我地主羔子。
爹提起这事就憋屈。娘的，我们这也叫地主，天底下有这样窝囊的地主，住土屋，吃地瓜干的地主！
不过，爹说，爷爷当年可能很有钱，我们有一屋子陈年谷子，入社之后就充公了，爷爷哪儿都好，就是死抠点儿。
爷爷死的时候，正当文革。
爹说，爷爷咽气前很迟疑，眼睁得很大很吓人，老看屋里，墙壁、家具、粮囤、农具，看个没完，看得一脸泪水。末了，才断断续续交代：
不要，卖屋，卖宅子
不要，卖屋，卖宅子
可就没说理由。
爷爷死后，爹就怀疑爷爷留了东西。金的银的东西或许有，四清时没上交，藏了，但又不敢告诉家人。
爹也没敢动，只是慢慢地察看爷爷留下的土屋，屋梁、缺口眼、门上龛、过头屋上上下下看几个遍，总看不出蹊跷处，挠挠脑袋，也就算了。
那年，娘病了，脸蜡黄，嘴唇暗黑，她一个劲地喘，像我家那个漏了气的风箱，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连几夜都睡不好，一喘就一身冷汗。
她不能下地了，可每天依旧挣扎着为我们爷几个弄吃弄喝，缝缝补补。
看看娘的病厉害了，吃药不见效，爹也慌了。要去大医院，急着用钱，可又凑不上手。
爹坐在院子里皱眉头抽旱烟，边抽边咳嗽。咳嗽过了，就走头魂一样，屋前屋后院里院外踱开了，踱了一中午，看了一中午，我们弟兄几个都不敢问他。
末了，爹叹了口气：再借借吧。
钱没借着，娘的病就耽误了，一个月后，娘走了，她走得不甘心，她不舍得丢下我们爷四个，娘挣扎了一夜，吐了半盆的黑血，娘的身子像轧扁的麦草一样干瘪枯槁。
爹一下子老了十岁，更沉默寡言了。
后面的日子更凄惶，没有娘，我们爷四个乱了章程，没有女主人打理的老屋加速零乱衰败了。
屋外面的墙皮早已脱落，露出难看的干土，干土上粘着沙砾麦糠，被风雨剥蚀弄得沟壑纵横了，亏得墙体厚实还耐得住时间的袭掠。房顶的麦草腐烂了，长出了片片青苔和野草，遇上雨天就疯长一阵，晴天就干枯一阵，然后，就不急不躁等着雨水。房顶确实漏雨厉害，不能住人了，爹才叫人加一层草，又能凑合好几年。
爷爷奶奶老在这屋里，被横着抬出去。
娘老在这屋里，也被横着抬出去。
小姑从这屋里哭哭啼啼嫁到遥远的山地。
我们弟兄三个，在这老屋里呱呱坠地又慢慢长高。
老屋收藏了我们家太多的哭泣和希望。我们还要靠你度过多少年呢？这老牛拉拖车的日子还能改变吗？
86年，村里麦捆家翻盖房子。
土屋的上盖揭了，准备下午拉山墙。
麦捆招呼帮忙的村民喝酒吃饭。
麦捆爹挪着瘸腿走到山墙根，一镢头一镢头，挖那泥地。
有人叫他：大叔，别弄倒了墙砸了你。
不怕，不怕。
你挖什么？
你们吃，不要管我。
麦捆爹挖了几处。
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地方呢？
他摸了摸山羊胡子，摇着瘦瘦的光脑壳苦思冥想。
最后，麦捆爹挖出一个土陶罐，抖抖嗦嗦抱到石磨上，开了盖。
里面竟卧着一堆银元！
众人的眼都大了。
还是大叔会陈货。
还是大叔会陈货。
埋了三十年了，我差点忘了，不翻盖房子，我还想不起来呢。
麦捆爹眯缝着眼，脸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贼羔子，盖房子缺钱，也不对我言语，觉得我没用了，拿去，兑了钱，房子盖得好点儿。
麦捆的媳妇连声喊着：
快上桌，孩子他爷，喝两盅，正上辣子鸡呢。
麦捆他爹就大大方方一屁股坐到席上首了。
接着我们家就翻盖房子。
急着盖房子的原因是我要娶媳妇。
我下学了，在当时，能考上学的太稀罕，我知道自己不是能跳过龙门的料。早下学，也分一半爹的担子。爹想不开，逼着我复读。我不干。他气得几天不理我。
他拗不过我，更拗不过我丈母娘。我和她女儿恋上了！她以为吃了亏，辱了门风，气冲冲来兴师问罪。
爹陪着笑请她坐。我给盛怒之下的丈母娘下跪，磕头。她抽了我两巴掌，数落我一上午。但生米做成熟饭，她也没法子。
合计的结果是赶紧找媒人下聘礼准备婚事。丈母娘提了一个合理的要求，要房子。她不想让女儿住进个破黑窝窝。
我们爷几个忙开了。当然，这劳动是让人高兴的。在当时，能自个儿找女人是本事。爹掩饰不住高兴，久困的心境开始活泛。家里毕竟需要一个女人来操持，有了女人，家才是天堂。
发愁的是，盖房子的钱不够。爹带我走遍了亲戚家，亲戚都是穷亲戚，三百五百是多的，一百五十也有，我们点着头道谢，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法子。
借着这工程，我们把老房基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我们希望能有麦捆家的好运气，也挖出一罐两罐银元，那该多好。
厚厚的老朽的土墙叹息着倒下了，一股烟尘荡起又沉寂下来，里面跑出几只壁虎、蜈蚣、蚰蜒，它们奇怪地盯着站在面前的四个灰头灰脸的人。
忙了四五天，除了几块废铜烂铁碎磁片，我们一无所获！
爹彻底失望了，他捶着酸痛的腰眼，慢吞吞说：你爷爷临走可能说了胡话。咱家只是土财主，没有陈货，没有陈货呀，盖房子靠咱自个儿吧。
我还能记得爹那失望的眼神，那一脸的苦笑。
为了省钱，我们爷几个，去河底拉沙子，去南山开石头，自己浇筑水泥棒，爹累坏了身子，可弟弟们年幼，扛不住活，就懈怠，想法子躲活儿。爹发了火，追着打他们，他们就哭，我求爹不要这样，爹叹了口气，就歇了手，默默地抽旱烟。
夜晚，月光照着老屋的废墟。
房基打好了，原先站着的土墙，现在打碎了铺在脚下，被凉水泡软了，服服帖帖躺着，泛着沁人心脾的土腥气，这土腥味早晚也要从家里消失，上面要压上水泥沙石，凝固后变成坚硬的水泥地。
那夜，我贪婪地呼吸着沉郁的土气，想让它成为我记忆中的永恒。
土屋，我不恨你。
爹说的对，祖宗靠不上，就靠我们自己吧。